年輕人出來喂,集合我們的力量齊歌唱。

不要遺忘這些歌那些話;年老人這樣教誨。

再三再四嘮叨該記牢。我們的語言要痛惜。

如米糠讓篩子篩出,會有縷縷不斷的訓言。




西拉雅,還記得那首歌嗎?暗夜祭祀祖靈時,外婆和妳曾用哀傷的調子低低喃喃地一起唱過。

那時,我們赤著腳,牽拉彼此信仰的手,圍著熊熊火炬,讓歌聲的幽冥慢慢常駐。最後,外婆像是為了給祖靈安慰,自責地用雙手猛烈擊打胸脯,並且暴喝著,直到力氣散盡為止。精疲力竭之後,我便會想起多年前,我的外祖母臨走前顫著唇的慨嘆:越來越少人,不敢講伊是阿立祖的子弟了。

時間早已將歷史逼走,參加紀念先祖苦難祭典的族人,不知是刻意遺忘,還是太過忙碌,早已不多了,原本就冷清的祭典上更顯得寒冷。然而那天卻不同以往,一直有一道又一道閃爍的鎂光燈,劃亮了整個祭典的夜空,彷彿也照亮了族人幽暗的心。

族裡的人說,拍照記錄的是個民俗學家,在歷經許多年的探訪,幾番輾轉,終於見到傳說中早已消失的米布斯(女巫)。

那人一見到外婆,便真摯的拉起外婆蒼老的手,激動地嚷著:最後的米布斯啊!

外婆疑惑地望著民俗學家難解的話。

西拉雅,外婆並不清楚民俗學家究竟是做什麼的,也不懂什麼時候外婆竟成為最後的米布斯,外婆只知道在外婆之前尚有外祖母擔任米布斯的職位,所以外婆深信,在外婆之後,阿立祖會為外婆擇選一位接替的米布斯。

後來,聽民俗學家說,他尋訪了好幾個地方,幾乎見不到「拜壺民族」的蹤跡,更別說會替人做「向」的女巫,所以他幾乎可以確定外婆的存在,對他的調查與研究具有重大的意義與突破。

外婆對民俗學家赧赧地笑了笑,又搖了搖頭,不相信民俗學家的話。

「真哪!」民俗學家像是為了讓外婆相信他所說的一切,開始向我喃喃叨述著關於我們族群的一些過往,「最開始的時候,」民俗學家那樣述說我們這個平埔族群的歷史,「西岸平原有侵略者,山區則有剽悍的原住民族,在進退不得的情況下,你們其中一支只好被迫越過大姆山(中央山脈),穿走崑崙坳古道,遷移至東部海岸的寶桑。而遺留下來的這一支,卻因禁不起歲月侵蝕而逐漸瓦解,甚至消失……那真是一場生死存亡的戰爭。」

看著民俗學家搖頭嘆息的神情,外婆感覺那場戰爭還尚未結束。

有那麼一剎那,不知為什麼,外婆想起自己年少時曾經的叛逃。

「啊,原來你們是大滿亞族的一支!」民俗學家忽然指著牆上一張掛在牆上破舊的外祖母畫像,靠著外祖母的穿著和包頭用的頭巾,很快的斷定我們的血脈。

西拉雅,外婆不懂什麼是大滿亞族,也不知道我們究竟是不是屬於大滿亞族的一支,但外婆能感覺民俗學者比外婆、甚至我的外祖母更瞭解我們。

年幼時,外婆因喜歡外祖母替人收向的懾人模樣,彷彿真有法術一般,而經常跟著外祖母,參加一場又一場的抖戲(牽曲,傳統祭典),因此學會許多祀壺儀式以及法事,也學到用「大滿話」吟唱的祭歌。

一直以為自己是瞭解族裡歷史的,直到太祖母去世。

在那之後,外婆曾在每一場主持的祭典裡,企圖透過祭祀的儀式,向濃煙裊裊祭壇上的阿立祖,詢問,身世。然而只有滿天飄渺的煙氣回答我。

只是西拉雅,我們不都一直都生活在這個地方,這塊太祖福佑的土地上?

「阮真消失了?」我問民俗學者。

「應該是,書是這樣記載的。」

或許真如民俗學家所說,在禁不起外來入侵者的騷擾,我們從家園撤退了,在阿立祖的福佑下截截退守,甚至退出一整個歷史,然而我深信,我們從未消失,如同微塵並不曾隱失。散落在鄉間小路上,通體全紅的「公廨」是最好的證明。

像風雨掃過遼闊原野,彩虹劃過的天際,從泥地裡鑽出的呼吸,不都該有個痕跡。或許我們將過去全部遺忘,身體裡大滿亞族的血液也日漸淡了,卻從不曾靜止。

雖然原是族裡重要議事以及交通中心的公廨,如今只剩祭祀祖靈的功用,但我們確切真實地存在著,只是外在的衝擊及改變太過迅速,時間來不及記錄,我們只好隱遁於真相之後,像外婆當初的叛逃一樣。因為在時間的浪濤裡,歷史的洪流中,如何繼續活著,才是我們唯一的課題。

「婆,拜壺?消失?西拉雅在哪裡?」那一整夜,西拉雅妳因聽不懂太過沈重而且難解的過往歷史,而時不時地仰頭,用天真的口吻發問。

外婆永遠記得那天是個蟬聲擾人的午後,外祖母到臨村為族人生病的小孩收向,卻將收向的法器──「澤蘭」忘在家裡。為了將澤蘭送到臨村的外祖母手裡,那時適逢婚嫁年紀的我,在四處充滿絆腳雜草的石子小徑上奔跑。路上我遇見幾個生面的外地人,他們一見到我便一逕地笑,我羞赧地低著頭沒理會他們,專注地穿梭在難行地小徑上,然而就在與他們擦身而過時,我卻聽見他們嗤嗤的笑聲:「趕著去拜壺的啦!」,一個不留神,我被雜草石塊絆倒,手中的聖樹澤蘭也斷成兩截。

那或許也是個蟬聲擾人的年代吧,我不知道後來我是如何從疼痛中爬起來,也不知道外祖母最後是如何用沾滿沙子的半截澤蘭為人收向,我只知道「拜壺」一直迴盪在我的腦海裡揮之不去,以及陌生男子訕笑的神情。

後來許多時候,我經常問外祖母,為什麼我們要以磁瓶或陶壺替代神像?而不像寺廟裡用的是畫像或牌位?外祖母總是摸著我的頭,淡淡地說,因為我們的阿立祖崇尚自然樸實與儉約。

是的,西拉雅,如我的外祖母所說,是為了崇尚自然的樸實以及儉約,這是許多年後,繼承了神聖米布斯的職位後,我才慢慢體會出來。

日子很長,時間漫漫,我們有自己的道路要走。

然而在那時,因為不明白外祖母話中的意思,也忘不了嘲笑我們是拜壺民族的那些人譏笑的模樣,有很長一段的時間,我任性地不再祭拜阿立祖所委身的磁瓶或陶壺。

一直以為只要不去想起,便能隱遁自己的身世,而且天真的以為,只要日子慢慢地過去,歲月總會開給外婆一張新的身份證明。然而外婆卻不知道因為任性,而不知不覺地擴張了我們在歷史中的那份空白。

「只可惜連用『大滿話』古老語言所吟唱的祭歌,也在那場混亂的世代交替中遺失了,沒有被記錄下來。」民俗學家像是喪失珍貴的寶物般嘆息。

「……我會。」像是要挽回或彌補什麼,我堅毅的回答。

除了祖靈祭和開向、禁向的祭歌外,還有公廨祭歌、結花圈記缸歌、立將軍柱歌……,我詳盡地一一解釋各種祭歌不同的立意與施唱方法。

西拉雅,還記得外婆交會妳的那幾首難以理解的曲調嗎?那是外婆對大滿亞族僅存的記憶,也是僅存的交代了。

西拉雅,記得妳很小時候,因為太過頑皮,而經常被妳母親嚷著等妳長大,一定要把妳嫁到很遠的地方去,不讓妳回家的情景嗎?長久下來,妳因害怕嫁人而恐懼長大。此後,妳便時不時地跟在外婆身後,嚷著要學法術,好把母親變不見,偶爾也會用天真的口吻央求外婆:婆,用法力把我變成男孩。

在外婆很小的時候,外婆也一直認為外祖母是個具有魔法的巫婆,因為外祖母總是在祭祀祖靈時,喃喃地唱出許多咒語,為了習得咒語,外婆便偷偷地將外祖母的歌曲認真的背了下來。

原本還隱約知道咒語的意思,只是後來時光太過遙迢,青春的記憶被歲月腐蝕,直到現在,外婆僅能哼唱出曲調,卻不知其意,我們的祭歌,或許只剩太祖神明能懂得。

還回得去嗎?

當外婆逐漸老邁,記憶越發蒼白,心裡便愈發惶惑。

西拉雅,如果外婆真的像童話裡,是個擁有超強法術的巫婆,外婆希望把妳變回到過去,因為外婆知道,在最早以前,族裡的女孩才是真正的主人,根本不需要嫁到很遠的異鄉去,只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外來民族入侵,族裡的女子開始有了漢民族嫁娶的習俗。

我不知道第一個驅趕我們離開故鄉的人是誰,也不知道第一個嫁到外地的女子是誰,然而他們不知道,因為他們一個無心的舉動,卻永遠永遠改變了妳嫁娶的命運,就連外婆,也是。

「爪馬阿阿伯索那阿帕阿,馬阿阿馬阿伯烏颯阿帕阿……」我一句句清唱著,民俗學家就在一旁靜靜地錄音記錄著。

我不知道這麼做對我們消失的文化有多大助益,但或許,多少能代表或象徵點什麼。

「意思呢?」民俗學家在記錄完第一曲目後,像挖寶藏一樣激動著。

我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西拉雅,暗夜越來越深了,月色無邪地映照在妳沈睡的臉龐,外婆希望妳能就這麼安穩而沈靜地睡著。因為外婆知道,闇夜會驅趕黃昏,黎明的騾子也將馱著滿天的乍白,日日復復。世代終是如此輪替著,如同許多年前,外婆取代老去的外祖母,繼承了象徵信仰的尪祖拐,供奉起太祖的祀壺,收容數百年來用以禁錮野遊四方魂魄的向壺,成為族裡唯一能夠傳遞阿立祖訊息的米布斯一樣。然而西拉雅,這麼多年過去了,外婆已不再是當初那個聽得見阿立祖聲音的米布斯了。現在的我,只不過是個夜裡會輾轉反側,經常無法安眠,妳平凡外婆罷了。

只是西拉雅,外婆日夜企盼等候,接替的新任米布斯,卻始終沒來。是阿立祖遺忘了外婆的衰老?還是他們同妳一樣,仍在沈睡?

看著妳總是那樣安詳而無動於衷地沈睡,不聞問外頭世界變化安逸的臉龐,外婆總是心慌,害怕妳醒來時會不會忘記自己的名字?

然而這麼多年過去了,外婆的內心除了心慌,另一股矛盾的情緒卻日益滋長,偶而甚至會羨慕妳的純粹,羨慕妳因不瞭解過去而毋需緬懷過往,卸去了幾世代累積下來的繁複枷鎖。

西拉雅,妳因沈睡而與過去完全地斷裂的幸福,在外婆還是個小女孩的年紀時也曾經擁有。或許這樣也好,外婆總是如此安慰自己,彷彿因為斷裂,才能以新的姿態重新站上舞臺,早在數百年前,祖靈毅然決然的離開故鄉,歷經千辛萬難渡海而來,不也是為了重新演一齣屬於自己的戲碼?

只是西拉雅,當外婆從仰望長輩臉龐的年紀漸漸長大,外婆便矛盾了,忘掉過去,真能重新開始?還是另一種浮萍人生的陷阱?像外婆當初叛逃一樣。

漫漫長夜,那夜祭歌的調子在外婆耳旁兀自旋轉,只是祭歌調子太低,葉子只好把哀傷輕輕地覆蓋。

西拉雅,是不是外婆眼濛耳濁了,為什麼長夜闇闔了,黎明的腳步卻仍然飄渺?

或許在月色之外,黎明正悄悄逼近,那麼,妳應該聽見族人內心沈默但堅定的聲音:醒來,醒來。

醒來,我的西拉雅,儘管回去的路途遙迢,儘管記憶已經荒蕪,儘管外婆學不會如何將妳變成男孩,但是西拉雅,靜靜地聽著,「卡閏布」是香蕉葉,「那卡爪」是巨大的楓樹,而「塔庫娃」是隨風搖曳的管芒,「熙吧」則是我們尊貴神聖的澤蘭聖樹。記牢了嗎?西拉雅,因為那是外婆唯一能留給妳的法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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