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來了,他們來了。

有人慌張地大喊:來了,來了,他們來了。

月光沿著高牆上的鐵窗,漫淹而下,暈黃光束打在陰暗的水泥牆上。

我偶然抬頭,發覺自己的身影已被月色鑲在透明光帷之中,隨著黑夜雲層的飄移,我的身影顯得明滅不定。

明日我便要離開這裡,回到陽光照耀的日子裡去了。

十年了,我仍不習慣這裡的闃黑。

總在熄燈之後,夜的心跳聲大過行刑的槍響時,便會有人慌張地大喊:來了,來了,他們來了。

究竟是誰來了?初來的我總好奇地隔著鐵窗往外看,一片靜寂,什麼都沒有。

但只要你待的夠久,你便會知道──是的,來了,來了,他們來了。

拴不緊的水龍頭,終年發出衰敗軀殼裡點滴溶液墜落的空洞聲響;巡房獄吏森冷的鞋靴叩地聲,沿著甬道由遠而近,再由近而遠;還有幽黯牢房裡關不住的各式嗟嘆、咆哮、飲泣聲……。

來了,來了,他們來了。

如果牢籠夠黑暗,你還能聽見蠹蟲囓咬床板書報、蜘蛛吐絲結網撕咬獵物的聲音。有幾次我甚至還聽見月光下,自己影子細細挪移的聲響。

夜裡,忍受不住夜的鬼魅聲時,來了,來了,他們來了,我便會攀附蝸室裡那扇高懸的鐵窗,以雙臂支撐身體的重量,然後靜靜地將耳朵附在鐵窗缺露的縫隙下,聽呼呼風聲帶來遠方自由的聲響。

來了,來了,他們來了。

低矮屋簷前,老藤瓜蔓下,老狗如雷的鼾聲;蜿蜒小溪旁,頑童歡鬧嬉戲的潑水聲;傍晚黃昏時刻,母親溫柔地喊喚家人開飯的叫喚聲。

有時我還會聽見──飛機劃破夜空,隱匿在地平線另一端的微弱引擎聲;山腰岩壁上,疲累海鷗斂翅於巢洞中,覷瞇著眼休息的咕嚕聲;如果我夠專心,風還會為我帶來遠方浪潮拍打礁岩的遼闊聲響。

一如附耳聆聽鸚鵡螺,世界的聲音都藏匿其中,而這扇終年不啟的鐵窗下的裂縫,便是我聆聽廣袤世界的貝殼。

我渴望黎明,渴望回到家鄉的無拘日子裡去。

不同於這裡的陰暗,後山那條通往學校的石子路,永遠是那麼熾白燦亮,然而不知為何,我卻經常在上學的途中被石子絆倒。總是在跌跤之後,想到還要繞過一座山丘,經過三個土地公廟,再橫越兩座村民自搭的簡易便橋才能抵達學校,我便會賴坐在石子路旁不願意再往前,直到聽見悠遠的上課鐘聲響起,我才將屁股支離地面,朝著來時的方向回家,然後爬上家門後院那株樣貌像個枯瘦老頭的榕樹。

那時,我總是那麼專注而安靜地坐在老榕的枝幹上,等待夕陽西下天空佈滿紫色彩霞,等到聽見學校放學的悠揚鐘聲響起,然後回家。

逃學、攀上高高離地的大樹,嚮著什麼東西把我給永遠帶走。

然後我來到這兒。

初來這裡的那些索然無味的日子,每日凌晨五點起床,迅速盥洗之後便是早飯,而勞動鐘聲響起之前,鳥兒才開始啁啾,然後陽光會在休息鈴聲響起之後,透過寢居唯一的鐵窗射入陰暗多濕的居所,作短暫的停留。那是一天之中,陽光唯一進入房內的時間,當然,越接近冬日,陽光溢進房內的時間會逐漸延後。

坑窪地板上不清楚的細白刻痕,那是每日陽光照射進來時,我以指甲痕刻出的記號。

在那之前,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原來時間是一隻不見動靜的爬行水蛭,我原以為時間是一隻良馴的兔子,偶爾想到什麼才往前蹦跳個兩三步,大部分的時候,牠們只是靜靜地蹲坐在地上,好奇地探望著這個世界。

沈默許久,突然整個牢房又驚惶尖叫起來:來了,來了,他們來了。

這麼多年過去了,要不是知道黎明正一步一步地逼近,我是絕對無法再忍受這個顛狂的地方了。

天光挪移,原本倚在側邊磚牆上的光帷漸漸變得黯淡,少了月光照映,室內逐漸變得模糊。

在闃暗的獄所內等待黎明到來的時間裡,往日家鄉的樣貌,如跑馬燈在我的腦海中飛快地輪轉起來。

這麼多年過去,雖然不知家鄉變得如何,但我仍渴望回到上學的那條石子路上,回到可以靜觀夕陽的那棵老榕樹上。

但終究來了,來了,他們來了。

月光不知何時已經完全退出陰濕潮霉的居所,我的身影也不知不覺遁入夜暗的灰敗之中,而灰敗過後,那個讓每個人都驚惶尖叫不知該如何面對的光明與澄亮,即將恐怖的到來。

陽光自終年不啟的鐵窗漫淹而進,在陰暗的房內慢爬,爬上我的腳踝,爬上腰際,爬上臉龐,然後逐漸佈滿側邊的磚牆。

隨著光暈慢爬的律動,我輕揪起一小撮自己乾枯的黃髮,沒有目地的,一點一點緩慢地修整起來。

「3267。」

有人喊我的名字。

我抬起頭看了那個人一眼。

那個人看出我的猶豫,輕輕地又喊了一聲「3267,時間到了」。

那個人給了我一個微笑的眼神,好像在說「沒關係,慢慢來」,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那個人溫煦的微笑,反倒讓我覺得是莫大的悲傷。

來了,來了,我知道他們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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