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司庫塔,當西風的扁舟輕輕划過落桐的部落,我又想起你那純真、饒勇的黑騎士面孔。

說好的,司庫塔,讓我同你說個故事。

那是遙遠而美好的從前了,那時也許你才剛出生,正用盡全身氣力,吸一口足以漲破胸臆的飽氣,然後用你那還沒發過聲的嗓音,大聲嚎哭,拉開這小小的一輩子,生命滴答,懵懵運轉起來。也或許時間還要再往前推一點,那時你尚未出生,仍在母親的羊水裡搖曳,哼著歌,做著夢,想像外頭夏季最後一道陽光的耀眼。

那時陽光如燦。

司庫塔,我口中那個陽光如燦的從前,興許不過是昨日之事,也或許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時間不按日出日落記年,而是按記憶的錯落款款前行後退的,那是個族人還虔誠傾聽鳥兒飛上枝頭,啁啾報吉的年代。那時,每個初生的嬰孩,都像初昇的旭日,帶著朝氣的希望,受到部落族人的疼愛與保護。

我的達瑪(父親)也是?司庫塔,你微仰的小臉有這樣的疑惑。

是的,司庫塔,為了保護新生嬰孩,每個小小布農的達瑪總是寸步不離的守在他們身邊,即便是不得不離開的狩獵期。

司庫塔,知道布農的獵期嗎?當屋簷下沾著秋,山裡到處充斥獸物的氣息時,獵人便必須擎起獵槍,攀上古老聖地,那通常得花上大約一株油桐花盛開又枯萎的時間,才能山下山上往返回到部落。這時,放心不下新生兒的達瑪,因為害怕當夜靜山谷合攏時,嬰孩會被出沒的夜獸驚嚇或吃食,於是便翻越山嶺從遠處摘來能驅邪避凶的麻絲,然後和著從自己頭上拔下的髮絲,揉搓編織成一條祖靈保佑的手絭。

當手絭套在孩子手腕上的那一刻,達瑪會輕柔的對孩子說:「不要擔心,我就在你手上了。」

司庫塔,或許在你還是個睜不開眼的嬰孩時,你的達瑪也曾將自己交託在你手裡,只要你無憂的長大。

然而司庫塔,巴庫部落的原住民孩子,關於達瑪手絭的故事,只是讓你再次惶惶的瞅望自己的手腕,臉上堆滿了疑惑。

司庫塔,我知道你難以理解我的說法,因為你從沒見過那條用溫柔和呵護細細編織成的手絭,你手腕上紛陳的是蕪雜錯亂,達瑪抑不住的憤怒與暴力。



2.

司庫塔,你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成為達瑪槍下瞄準的獵物。

布農獵人不是從不狩獵小獸的嗎?

是的,司庫塔,布農的勇士,在春天萬獸繁衍的時候,會褪下狩獵者的外衣,成為保護山裡小獸的守護者,不讓任何外來者闖入山林,那是祖靈定下的訓言。直到夏末初秋時節,獵人才會進入山林,獵取所需。

然而司庫塔,我始終無法忘記自己第一次見到你的模樣,一頭飽受驚嚇與傷害的小獸。

那時,育裡所有的孩子都散了,回到伴著夜色逐漸溫暖起來的家去了,唯獨你,躲在堆放掃地器具的陰暗櫃子裡不肯離開。

狹小黝闇的空間裡,飄浮著潮霉與腐朽,你像隻受驚的狐狸,縮瑟著身子,臉上滿是惶惑與不安。

「嘿,」像是約定好的,一次悄然的回鄉,探視童年的居所時,我遇見了你,「可以請我進去坐坐嗎?」你張著無辜的大眼,怯怯的點點頭。

然後,我弓著身走進你幽暗的世界。

司庫塔,你八次油桐花開花落的稚嫩年紀,卻突兀地長了一身油桐老樹裂紋似的達瑪暴力。當我走近你時,你的眼睛閃爍,正以舌舔舐身上破碎的傷口,像極了一隻藏在岩縫裡的受傷小獸。

司庫塔,這個黑暗洞穴是否讓你本能地感到一種原生的安全,一如當年你還用臍帶和迪娜(母親)連結在一塊兒時,那樣一個完全屬於你自己的房間,和天一樣遼闊,和地一樣堅實。有時你翻轉個身,天和地便急急為你調整姿勢。

那時,天和地都掌握在你手上。

那兒,全然的黑暗,全然的靜默,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聽不見,一個與世界隔絕的房間,沒有人會突然闖進來。

是的,沒有人會突然闖進來,除非我們自己願意打開門走出去。

司庫塔,讓我靜靜的陪你坐在暗中,不說話,像一隻船,靜靜地躺在夏夜的海上,任由身子隨著海的節奏,輕輕地晃搖。

「每個孩子都有一條達瑪給的,祖靈保佑的手絭?」司庫塔,你的瞳眸晶晶亮亮,像是要扛起一整個暗夜似的那樣燃燒著,只是隨即便黯淡隱逝了。

司庫塔,關於布農達瑪手絭的故事,我知道你是牢牢的聽進去了,但你疑惑的是,為什麼你的達瑪手絭和別人的達瑪手絭不一樣,別人的手絭是用等待歸家的野百合織成的,而你的卻是破碎童年。

司庫塔,不知從何時開始,每當你自責或是遇到挫折時,便無意識的拿起尖刀,殘虐地在自己的手腕手臂上劃出一道又一道的傷口,然後凝望著泊泊流出的血蛇,在自己的身上無痛也無快地蜿蜒遊走。

「這樣就看不見達瑪憤怒的手絭了。」你用童稚的笑臉欺瞞自己。

不知是厭棄自己,還是痛惡這個世界,司庫塔學會了用自虐,向世界無聲的抗議。

我用指尖細細撫觸你結痂的傷口,問:「流血的時候痛嗎?」

司庫塔搖搖頭,笑著說:「結痂的時候才會。」



3.

「我喜歡達瑪(父親)帶我去山上,我們很快樂……不喜歡、不喜歡達瑪喝酒……」司庫塔邊吶吶地說,邊用手指細細撫觸手臂上的痂,彷彿那裡藏有什麼安定的力量。

司庫塔,記得嗎?這是我和你每日必做的功課,說出內心喜歡和不喜歡的感受。

「還有呢?」我輕聲問。

「我喜歡迪娜(母親)來看我,可是……我不喜歡她說……」司庫塔說到這兒,指尖一使力,將手臂上原已癒合的傷痂,一絲一瓣地揭下,炙豔的血珠立刻冒出。

司庫塔,一直以為寫在我眼裡的心疼你會看見,但你始終只是輕輕地偏過頭去,任由情緒的鐮刀,在你身上拉出長長的傷口,不肯從傷口中癒合。

凝露而出的血如汩汩的岩漿,沿著火山口,從司庫塔細瘦如猴隻的手臂點滴滲漏了出來。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每每看見血,從司庫塔即將癒合的傷口又冒出來那一刻,我仍不免微微一震。我沒有制止你,司庫塔,因為我明白那其實並不怎麼痛,真正痛的在另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

睜著眼,我壓抑著制止司庫塔的衝動,並強迫自己凝視你幾近自虐的殘暴,因為唯有如此,我才能真切地和你一起感受那個看不見的傷口。

「迪娜說,要我原諒達瑪,不要恨達瑪……但是我……根本就……」司庫塔低著頭,不停地喃喃著撕著傷痂,一瓣瓣,一道道,血珠凝聚。

司庫塔,我可以感受得到你心裡巨大的矛盾,無論如何努力,你就是無法克服心底的障礙,達到迪娜的要求──原諒達瑪對你所做的一切。

一瓣兩瓣,司庫塔仍舊不停地撕著傷痂,滲出的血如蛇龍蜿蜒,在這裡、那裡逐漸凝聚,渲成一朵朵血紅的炮仗,在司庫塔的手臂上炸放開來。

「可是……你不討厭這些疤嗎?」我望著司庫塔龍蛇盤繞的手臂問。

「嗯……」司庫塔搖搖頭,「它們是我的朋友。」

朋友?司庫塔,你的答案著實讓我一驚。

我隨即想起老布農人有句話說:萬事萬物都是朋友。

但是司庫塔,朋友是不需要隨時帶在身邊的,因為它們一直都在,以飛翔的姿態、以奔跑的姿態,以流動的姿態,以一動也不動的姿態……你無須一而再、再而三的喚醒它們,如果它們已經沉沉睡去,那就讓它們以睡著的姿態陪伴我們。

司庫塔,窸窸窣窣的,每日每夜,你的身軀都將往上抽長一些,就像窗外每一棵渴望拔尖望遠的小樹一樣,別讓徘徊在童年古堡裡的暗影,阻礙了你眺望遠方。夏往秋來,當山頂覆滿秋黃的落葉時,讓我們躡著腳步,跟那些睡著的朋友告別。



4.

司庫塔,一直以為那自虐的傷疤,是因你對達瑪的不諒解,然而直到後來我才明白,那一道道以尖刀痕刻出的紋路,其實是你代替達瑪編織的,你想將達瑪遲來祝福的手絭,永遠雋刻在手上。

望著你幼小企盼的眼眸,司庫塔,我搭著你小小的臂膀,柔聲:「這次換你說個故事。」

「我……不行……」你焦慮的低下頭,不時用手細細撫觸身上的痂。

說好的,司庫塔,記得嗎?那是我們之間的約定,每天,必須向對方傾訴一些事,瑣碎的日常,或者想像的故事。

「說什麼都可以唷。」我說。

「可是我沒有……」

「或者,說說關於布農的神話?」

「神話?」

司庫塔仰著黑騎士的無助面孔,望著我。

司庫塔,神話是每當暗夜來臨時,族人升起篝火,在滿天都是星子的夜空下,在風捎來遠方的唧唧問候聲中,在小米酒揮發了白日的汗水後,長輩們用經驗和智慧一代一代口傳下來的故事。

「我想起來了,達瑪曾經跟我說過一個關於山羌與黑熊的神話。」司庫塔,你的眼裡第一次有了自信的光芒。

司庫塔,那時的我是多麼希望大自然母親的神話,能穿透翻掀的簾幔,照進你心裡陰暗的角落。

「那是一個關於雙面獸的傳說……」

司庫塔,你以遲緩的語調,拉開了父親告訴你的神話──

──有一天,山林裡來了一隻長相奇異的怪獸。牠的前後各有一張臉,前面是溫馴的山羌,後面卻是脾氣暴烈的黑熊……

故事才正要開始,你便嘎然而止,似乎是有些什麼東西觸動了你的心弦,悠悠的彈奏起甜美的過往,漣漪一圈又一圈地蕩漾著你的記憶海面──

「達瑪在說這個故事的時候,好溫柔喔!」你說。

然後……我們都沉默了。許久,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

司庫塔,我是多麼希望你能在溫暖的海面上多停留一會兒。

然而你只是微微地用鼻息輕輕嘆息之後,便又繼續達瑪告訴你的故事。

──由於怪獸擁有兩張臉,所以儘管生性善良,從沒傷害過其他動物,但是山林裡的動物都非常怕牠,深怕牠哪一天突然幹出什麼難以想像的事來……

「牠真的是非常善良,心地也非常好喔……」司庫塔加重語氣,深怕我不信似的。

「我相信。」我說。

「真的?」見了我堅定的眼神,司庫塔反而蹙起了眉,「可是……牠為什麼會有兩張臉……」

司庫塔,儘管神話聽來都有些不可思議,但在沒有文字的原住民部落裡,它其實代表了族人在知識、倫理、技能以及禁忌等各個方面的經驗傳承。然而,神話之所以能夠源遠流長,一代接著一代口傳下來,絕不只是經驗的傳授而已,而是它隱含了只有布農族人才能理解的東西。

那是關於布農族人現世的每個足印,也關於布農族人只能用想像描摹的生命觀。

──因此,山林裡的動物強迫雙面獸作出決定:殺死一個自己,不論是溫馴的山羌,還是暴烈的黑熊,兩個只能活一個……

司庫塔突然頓了頓,認真的望著我:

「如果要你選擇,你會選擇殺死山羌?還是黑熊?」

我偏頭看了看司庫塔,微笑:「和你一樣!」

「和我一樣?」司庫塔疑惑的望著我。

我點點頭說:「是的,和你一樣。」

司庫塔,在布農族人的觀念裡,生命本身就是族人最棒的老師,它們教會族人各種知識和禁忌,因此沒有任何人或動物是我們的敵人,真正的敵人來自於族人的無知。

無知將帶來最大的恐懼。

「那後來呢?」我問。

「後來……」

司庫塔,雙面獸故事的結局似乎觸動了你心裡的某個傷痛,我感覺到你的身體正微微的顫抖著。

司庫塔,我看見你眼中的梭,正紡著飄渺的雲霧:

「後來,牠們都死了。」

司庫塔低著頭說:「為了活下去,溫馴的山羌和暴怒的黑熊自相殘殺,都死了。」你小小拳握的手裡,藏著小小的遺憾。

「司庫塔,讓我們把『雙面獸』的結局改一改,好不好?」

「可是……」

「你有權利更改自己的故事結局。」

「不要。」

「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結局很好啊。」

「可是……」

「你知道嗎?被人討厭真的好累、好累喔。」司庫塔你仰著頭,認真的說。



5.

司庫塔,再相遇,已是一輩子以後的事了。

當風從你沈睡的山那兒吹來,我彷彿又聽見你低啞的嗓子,在風中低迴:我是司庫塔,今年八歲,我喜歡達瑪,也喜歡迪娜,我不喜歡的是我自己,因為我是個罪人,一個無法原諒親愛達瑪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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