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舅老爺時他84歲,最大的願望是回老家看看。

1.

車子迤邐南下,蜿蜒朝東,晨霧像層層的簾幕,在擋風玻璃前展開。蕭索冷瑟的公路上,我正朝舅老爺家駛去。油門踩踏,車道兩旁的洋紫荊在霧裡緩緩退去,展臂迎接我的是無止盡的公路。

「有空去探望探望舅老爺……」父親臨走前這樣囑咐。

舅老爺是父親的舅舅,也就是我舅公,山東人稱舅公為舅老爺。自有記憶開始,舅老爺便以一種形而上的方式存在,家裡幾個兄妹都聽過舅老爺,但沒人對他有印象。父親說舅老爺曾在我們家住過好一段時日,家裡還有間空房,父親管它叫「舅老爺的房間」。

我不曾見過舅老爺,但我對他並不陌生。

「幾個兄妹之中,舅老爺最疼妳了。」、「舅老爺在大陸可威風了,但到台灣之後就不行了。」、「妳舅老爺……」……

當父親不斷地為舅老爺描邊上色,那些遺落的生命片段便藉由聆聽和想像重建,舅老爺開始蔓生出血肉來。

然而,真正見到舅老爺是去年四月。為了工作我輾轉來到花蓮,父親知道我在花蓮工作,立即搭火車從台中趕來,只為領我見舅老爺一面。

而這次,我帶著父親的囑咐,獨自前來探望舅老爺──沒有父親的陪伴。

陽光露臉,晨霧消散,這條縱貫整個台灣東部的台九線公路終於露出全貌。前行,公路隱沒在青山的綠裡;後退,公路墜入碧海的藍裡。一前一後,迤邐綿長的山勢和青碧遙迢的海天讓人恍神。

繼續前行,公路兩旁種植的還是洋紫荊,洋紫荊的花期剛過,少了繁花和晨霧的陪襯,洋紫荊就只是行道樹罷了。

「歡迎光臨壽豐鄉」,偌大的看板從眼前飛過,舅老爺的家不遠了。

公路兩旁行道樹下開始出現單薄的暗影,一枚,二枚……。暗影踩著洋紫荊的落葉殘花前進,我知道舅老爺的家就快到了。



2.

不會錯過了吧?我放慢速度讓車子在路旁滑行,並不時探頭梭巡,為的是那塊不顯眼的標誌。

之前,行道樹下的暗影逐漸擴大還原成佝僂的老人,再往前,老人越來越多。老人像迷路的蟻群,在公路兩旁步行打轉,偶有一兩個會突然停下,楞瞪瞪地望著遠方。

「榮□自費□養中心」的木製看板在洋紫荊搖曳身影中若隱若現,看板上幾個金漆的字被時間風化,現在已經模糊難辨了。

舅老爺就住這兒。父親曾指著這塊孤伶伶的看板告訴我。

走進安養中心,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蔣公銅像,拄著柺杖面容肅穆的蔣公立於廣場的圓環中央。銅像被日照光影薰染,亮閃的漆衣如同新鑄,蔣公大概還是這兒的精神領導吧。

安養中心不准行車,我改以徒步前行。

廣場上散佈更多的老人,瘦弱身形繞著圓環逆時針或順時針行走。遠遠望去,深淺不一的歲月刻痕像藤蔓,在他們枯瘦的老臉上漫爬,分不清彼此的面容。

我一走近,他們的目光便集體投向我,眼底透露出期待的神情。有幾個甚至還朝我走來,讓我有點錯愕。

父親說,住這兒的都是沒有家室的老榮民,從軍隊退休後,領的是一個月萬把出頭的退休俸,扣除安養中心每月的費用,只剩幾千塊零花。

警衛從老榮民叢裡鑽出將我攔下,油頭肥臉的警衛大概是安養院裡唯一清楚可辨的一張臉。他義務性地前來探問我的來意,張闔的嘴裡傳來令人發暈的酒氣。我說「我找……」,他打了個酒嗝,沒等我說完,便不耐地揮手讓我進去,並斥退圍在我身旁的老人。

醉酒的警衛大概不曉得(或他根本不在意)這些老人都曾是百戰沙場的軍人。戰場上飛揚的塵土曾覆滿這些老人半生的記憶,但當敵人被逐退,戰場的沙塵沈澱下來,他們卻變成被圈禁在這兒的囚犯。

你舅老爺最大的心願就是回老家看看,除了老家,他哪兒也不想去。父親總在打掃舅老爺房間或替螃蟹蘭澆水時反覆叨唸。

我想像在那個紛擾的大時代,一群熱血青年被錯置在迷宮裡,挨挨蹭蹭地尋了四十年的歸鄉路,已成了老人的他們,終於找到開放探親的出口,但他們怎麼不回去?



3.

一路上,老人的目光跟隨著我,在安養院裡宛若迷宮的大道小徑尋路前進。

過了廣場,是兩排人工栽植的櫻花樹,還不到時候,樹上沒有半點粉色。樹蔭底下,幾支凌亂的兔兒草倒是顯眼,黃亮黃亮的。

見了兔兒草,我才想起這次來,除了釋迦,居然忘了帶舅老爺最喜愛的盆栽。

「你終於來啦!」

一個單手騎鐵馬,身後扛著綠色郵筒的老人直衝我笑,他的袖子破成流蘇,如彩帶般迎風鼓盪,啪噠啪噠地響。鐵馬後頭懸掛著反共抗俄的標語牌,上頭還畫了個骷髏。

不是舅老爺,我想他認錯人了,我回他個憨笑繼續往前走。

來這兒安養的都是些沒家室的老榮民,像你舅老爺在台灣的親戚就只有我們這一家子,至於大陸上的家人,就只剩幾株他親手植的槐樹了。父親去年的聲音在一旁前導著。

十來棟三層樓高的房舍,由於造形狹長,再加上採光不良,從外觀看去宛如一口口幽暗的礦坑。

走進第二棟房舍,眼前森然羅列宛如牢房的宿舍,一間緊挨一間。

「誰呀?」房舍中段,綠紗木門前,一個身穿汗衫和褲頭兒,坐在藤椅上的老伯豁地起身問。

沒等我答腔,咚地又坐回藤椅打盹兒去了。大概是作了什麼夢。

我記得第二排房舍走道中段有一個迴廊,順著迴廊向左拐,應該就是舅老爺的房間。

走進二舍,順著走道,轉進迴廊,再左拐,幾十張併攏的長排鐵桌出現在眼前,鐵桌上頭有上一餐殘留下來的油漬,桌底下縮著四張板凳,幾張蜘蛛網懸在桌角。

房子前後牆上還掛著蔣公和國父的遺照,這兒應該就是安養院的餐廳了。

時近午時,該是用餐時間了,但餐桌上未見飯菜湯餚,只聽聞餐廳旁廚房內不時傳來幾名婦人嬉談笑罵聲。

這裡的伙食舅老爺還吃得慣嗎?沒有牙齒的舅老爺,臉頰兩側向內凹陷,唇塌成無數個皺摺,餃子似的咬合著,他要如何吃飯?

退出餐廳,這才發覺自己完全迷失方向,想循著原來的路回去,卻越來越迷亂。努力回想上回父親帶我走過的路,印象卻如籠中鳥一去不復返。

舅老爺腦海裡回家的路清晰嗎?

出了礦坑,看見藍天,我才稍稍感到心安。正想回廣場找警衛問清楚時,卻在無意間瞟見立於花圃裡的綠色圓桿,是方才老人背上郵筒的支柱,老人不知用什麼法子把郵筒給鋸了下來,只留下圓桿靜靜立於花圃一角,像一株樹。

舅老爺和父親來往的書信靠的是那只郵筒吧!只是現在郵筒身首異處,父親也……。不曉得除了父親之外,還有沒有人給舅老爺捎信。

想像舅老爺在郵差經過的窗前張望,兩顆龍眼乾似的眼睛搾出期待的濕暈,日復一日地企盼著,失望與希望盤根錯節反覆交纏,失望的今天是明天希望的種子,舅老爺用眼裡搾出的期待不停灌溉。

回不去了,你舅老爺的家只活在他自己拼貼複製出來的記憶相本裡,不論多鮮明多甜美,都已經過去了。父親的聲音又響起。

怎會回不去?順著來時的路不就回去了嗎?我問。

不一樣了,你舅老爺離家時還是個未娶妻的少年,四、五十年都過去了,你舅老爺的爹娘早就老死,……。

那時,我才聽懂父親話裡的意思,就像浦島太郎,從龍宮回到陸地時,時光悠悠,無憂少年郎已長成白髮皤皤的老頭,而家園早成了陌生的廢墟。




4.

一個身穿黑白相間毛背心的老人,疾速從我身旁走過。

是舅老爺!

舅老爺是沒看見我,還是已經認不得我了?

上次,我陪父親來探望舅老爺時,我們父女陪著舅老爺在安養中心到處閒晃,舅老爺走起路來非常快,雖然年紀大父親九歲,但身子骨卻比父親硬朗,他的步伐更是我和父親趕不上的。

而他身上穿的那件毛背心,是我和父親上回帶來給舅老爺的。這麼熱的天氣,舅老爺竟然還穿在身上。

確定是舅老爺之後,我本想喊喚他,但他人已經走遠了,我只好提著釋迦從後頭小跑步跟上。

舅老爺停在十多個鐵製的信箱前,乾癟枯黃的手顫巍巍地從口袋裡勾出一個紅絨小袋兜,他細細地解開袋兜的細繩,取出裡頭一只金飾店擺飾戒指的絨布盒,他緩緩扳開絨盒,用拇指和食指夾起平躺在絨盒內的鑰匙。舅老爺取出鑰匙時我被鑰匙的反光給蟄了一下,那是一把經常被擦拭的珍貴鑰匙。

插入鑰匙孔的手微微顫動,鑰匙向右輕轉,喀嚓一聲,舅老爺緩緩掀開信箱蓋。

沒有信。

看到這一幕,我有點茫然不知所措,不自覺地又往回走。我心底想舅老爺恐怕再也收不到信了,因為父親已經再無法寫信了。



5.

三舍十九號,房門虛掩著,門上的名牌寫著舅老爺的名字。管理員說,原來住二舍的老人都搬到三舍去了。

明知舅老爺不在,我仍不自覺地敲門,等候,然後才推開門走進去。

有花。走進舅老爺房間,桌上一束朝氣十足的向日葵,和一股難聞的潮溼腐敗味形成強烈對比。三坪大的房間,擺上一張單人床、電冰箱、茶几和書桌後,幾乎沒有可立足的地方。

這麼小的房間,舅老爺住得慣嗎?去年的我問父親。

誰住得慣?你舅老爺只當這兒是暫時的居所,像當時我們從大陸來台灣一樣,以為馬上就可以回去了,誰知道一待就是一輩子。你舅老爺想回老家,我也想啊,可是我們在大陸根本就已經沒有家了。

書桌前立著舅老爺和父親的合照,背景是父親常掛在嘴邊的那棵槐樹,那時的父親約略十三、四歲,舅老爺也不過二十出頭。我本以為那應是一棵參天老樹,可照片裡的槐樹卻只及父親腰高。

黃澄鮮豔的向日葵,和舅老爺、父親年輕時的合照擺在一塊兒,一副生命力旺盛的模樣。奇怪的是向日葵並沒有向陽生長,而是緊挨著照片。

有人來探望舅老爺嗎?

除了父親和自己,還有人來探望舅老爺!我替舅老爺歡喜,壓在心頭的愧疚也鬆了許多,彷彿探望舅老爺的責任被瓜分了。

望著明亮的向日葵,心情不自覺地開朗起來,雖然沒有撲鼻花香,但充滿朝氣的生命力同樣讓人愉悅。我上前拿起舅老爺和父親的合照端詳,卻瞥見向日葵亮黃的花瓣上沾染了塵埃,哪來的灰塵?我撮口輕吹……

假花。

滿室的朝氣迅速被抽乾,只剩下潮溼腐敗的氣味,我像洩了氣的氣球,喪氣地坐在床沿瞪著假花看。



6.

不知過了多久,舅老爺還是沒回來。

舅老爺的房間潮溼悶熱,小小的窗口迎不進一縷風,甚至連一架電風扇也沒有,即使只是靜靜地坐在床緣,我也流滿一身汗。

空氣中的潮騷味,讓我想起該把釋迦給冰藏起來。

打開冰箱,我才赫然發現,冰箱根本沒插電,且裡面也沒有任何冰飲熟食,有的只是層層疊疊的書信。小小的冰箱裡堆滿排列整齊的書信,我好奇地抽出幾封查看,是父親寫來的,再從最底層抽出幾封,郵戳上的日期是民國七十四年,寄件者還是父親。

另外再抽出幾封,還是父親。

這十幾年來,舅老爺對外聯繫的窗口似乎就只有父親一人,父親與舅老爺不間斷的通信,究竟都聊些什麼?

這時,廣場上開始傳來細碎的吵雜聲,我倚窗眺望,日正當中,三三兩兩的老人依舊繞著圓環行走。圓環旁,揹著郵筒的老人和收不到信的舅老爺似乎是起了爭執,舅老爺抓著老人的鐵馬不放,而老人單手騎握鐵馬,隻手扶衛郵筒,拚命蹬踩腳踏板。

兩三個老人見狀,上前擋住鐵馬老人的去路,只見舅老爺順勢一把搶走他的反共抗俄標語牌,這時鐵馬老人才屈服下車,並將背後的郵筒抱至胸前。

郵筒和反共抗俄標語牌就這樣僵滯著,聽不清他們的對話,只見舅老爺直想把郵筒自老人手中奪回,而鐵馬老人依舊護衛不懈。

廣場上循聲而來的老人越聚越多,混亂間,舅老爺的身影隱沒在人群之中。再定眼看,廣場上的每個老人都是舅老爺,凹陷的臉頰,縱橫的皺紋,餃子似的唇。



7.

車行在台九線,靠山邊的公路上,夜霧從四面八方湧來,車燈的光束在夜霧裡暈染開來。夜霧裡,車行速度放慢,靠山邊生長,不斷流逝又出現的洋紫荊,像山泉緩緩繞流而去。

然後,我又想起我的舅老爺。

留下釋迦和紙條,我沒有正式見到舅老爺,只在心底偷偷作了個決定,幾天之後,我會帶給舅老爺一束向陽生長的向日葵,還有父親來不及完成的書信。

我的舅老爺最大的願望是回老家看看,他今年85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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