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頭兵。燒地,紅──頭兵!」暮冬薄霧中,遙遙遠遠的,傳來一陣陣東北濃濁粗裂的聲音。

從那天起,老人總是踏著暮西而來,在巷子風口最盛的轉角邊架起推車,等待取暖的顧客,直到黑夜,再推著滿車的孤寂回去。

「紅豆餅一份。」

老人破舊的推車吸引不了來去匆忙的目光,只有偶爾幾個放學的孩子,前來買走老人的寂寞。

儘管沒有買餅的人潮,但老人卻沒一刻停止做餅。在鋁製臉盆裡倒上半包麵粉,和上水、鹽,製成麵糊,將麵糊倒在鐵製模版的鍋爐裡,複印一個又一個冬日斜陽……,空氣中,散發著斜陽的餘溫。

老人做了一塔又一塔,好的一落,燒壞的一落,兩塔般高,彷彿一堵牆,紅頭兵老人越砌越高,也越來越頹傾,似乎一不注意就會將紅頭兵老人給淹沒。

那天,我偶然經過紅頭兵老人的推車,看見了那堵牆,便不由自主的走近。我好奇的朝老人堆起的高牆後頭探去,發現老人正埋首於牛皮紙、剪刀、糨糊的雜亂中。

老人左手掐著牛皮紙,右手像握槍桿那樣握著剪,格鬥似的發著喘。老人摒住呼吸,小心翼翼一剪一剪地仔細對準牛皮紙上用鉛筆打著線條的方形草稿。但是老人滿佈皺紋的老手卻不聽使喚的發顫,老人越是想瞄準,越是偏離目標,最後剪出來的哪裡是草稿上的方形,而是一個個的葫蘆酒瓶。

紅頭兵老人拿起剪壞的葫蘆酒瓶,抬頭嘆氣時,發現了我。

他拂去身上的小紙屑,憨憨地衝我直笑。我這才發現老人腐朽得連一顆牙都沒有。

「替孫子作勞作呀?」我問。

「呵、呵。」老人沒點頭也沒搖頭,仍舊是滿臉的憨笑。

我尷尬地與他僵峙了數秒鐘,笑了笑,改口問:「紅豆餅怎麼賣?」

「啊?你說啥?」老人不好意思的搔頭,比劃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向我示意。

「紅豆餅,怎、麼、賣!」我提高嗓門,一句一字地問。

老人終於聽清,又露出憨笑,吼著渾厚的啞嗓說:「四咯石怪。」

老人的聲音像雷聲,轟隆隆的,聽不太清。

「四咯,石怪。」老人又說了一次。

我從口袋掏出兩個十元銅板,老人看了看,挽起袖子開始做紅豆餅。

注入麵糊,二三來分鐘後,在麵皮中央填上厚厚的紅豆餡,再蓋上另一半麵蓋。老人聚精會神的製作,我則站在一旁等待,沒敢開口同他說話,因外害怕聽不懂他渾濁的口音,也害怕看他費勁兒的想聽清我問話的吃力模樣。

「燒地吃。」老人將裝了熱騰騰紅豆餅的紙袋兜給我。

我將紅豆餅揣在懷裡,準備離開時,又被紅頭兵老人拉住,「鄧會兒、鄧會兒……」老人轉身,迅速的從一塔燒壞的豆餅高牆上,隨手抓了兩把,塞給我,「壞嘍可惜,捺去吃。」

我不忍心拒絕老人的好意,只得抱著一大簍的紅豆餅離去。

離開時,我回頭看了眼老人,老人沒看我,只顧著在冷風中,埋頭,繼續握著槍桿似的剪,和牛皮紙抗戰。

那年冬天過後,賣紅豆餅的老人不再出現,但是沒人注意到,直到許多年後的一個冬天,有人想起紅豆餅的溫暖,關於老人的消息才從老村長唉嘆的嘴裡洩漏出來。

老人沒有家,在台灣也沒有半個親人,長久以來一直居住在河岸下自己搭建的違章建築裡。賣紅豆餅,是為了想攢一點錢回大陸老家,因為大陸上有一個愛吃紅豆的太太在等著他。

只是,老人終究來不及攢足錢,就凍死在溪水旁的鐵皮屋內。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早已不記得老人的紅豆餅是否甜美,我只記得紅頭兵老人那只盛裝紅豆餅的紙袋,長得一副歪斜扭曲葫蘆酒瓶的怪狀,而袋裡則散發一種濃稠北方家鄉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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