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停。就是這個動作。

當最後一陣風襲來的時候,憨笑墩墩的土地公沒有看見後頭耀閃閃的五王轎,像一把展開的劍扇翩翩灼灼朝自己刺了過來。

然後便是永恆的暫停動作了。



喧騰熱鬧的刈香陣頭順著街巷浩蕩前進。

隨著哨角隊大型嗩吶嗚嗡的悶鳴與鑼鼓一陣十三響的敲擊聲,「五王轎」、「蜈蚣陣」等各陣頭陸續出現,簇擁圍觀的群眾逐漸增多,將代天府「五府千歲」的繞境路線擠得水泄不通。

刈香陣頭裡,一名身著厚重服飾、頭戴全罩面具,裝扮成土地公的神明人偶,背逆著陣頭的方向,顛晃地在洶湧的人群裡推擠,引來不少圍觀群眾的側目。

「土地公你是按怎?急著上便所嘛不是按迡。」有人半開玩笑的調侃。

「頭前在那裡啦!前後都分不清了,按迡也能作神明?」有人戲謔的譏諷。

土地公不以為意,側著身子硬要穿越人潮,但無論他如何奮力向前,總會被洶湧的人海給推回刈香隊伍。

在推搡拉扯之際,土地公不小心撞上後頭迎面而來的「八家將」,憨笑墩墩的土地公面罩應聲落地,露出面罩裡熱汗涔涔的陳浩。

掉落的土地公面罩滾得老遠,一名忘我演出的乩童不察,一腳踩過。陳浩焦急地想上前拾回他的生財工具,不料一抬腳,卻發現整個人動彈不得,原來是身後給人緊緊攫住。

陳浩回過身,一張張橫眉豎眼、凶神惡煞似的「八家將」正惡狠狠地圍瞪著他。面對眼前一張張怒目相視的青面花臉,陳浩腦袋裡想的卻是:

兒子阿偉究竟跑哪去了?



一早,陳浩便身著厚重服飾、頭戴全罩面具,打扮成土地公模樣,頸脖上環掛一串串的祈福圈餅,在如浪潮推來擁去的人群裡,吃力地跟在「五王轎」陣頭後面。兒子阿偉穿著肚兜、頭紮兩根沖天炮、頸掛捐獻箱,一副仙童模樣,緊緊牽拉著陳浩的衣角,亦步亦趨地跟著。

迥異於土地公的笑臉吟吟,隱藏在面罩底下的陳浩,早已被沈重滯悶的土地公服飾道具,給壓得苦臉愁眉,他感覺面罩裡自己的臉頰像煎鍋上的燒餅,滋滋地熱燙酥麻起來。

好幾次,陳浩皆因惱人的悶熱,而浮現逃離的念頭。沒人知道,他多想將土地公面罩狠狠地拽在地上,頭也不回地離開這煩躁擁擠的香陣。然而每當他這麼想時,眼前就會浮現老婆玉鳳企盼的眼神。玉鳳眼眸裡那份堅定的信賴總讓陳浩羞慚,使他不得不壓下逃離的渴望,強忍蒸爐似的悶熱,繼續浮晃在緩慢雜沓的陣頭裡。

暈眩昏亂中,陳浩感覺頸脖被人一勒。

回過頭,一對共撐粉色陽傘,極親暱的青春男女,正從後頭拉扯陳浩頸上的圈餅。看他們時髦的裝扮,不像是本地人,也不像是來這兒刈香的香客,大概是從城裡來這兒看熱鬧的年輕人,陳浩想。

年輕情侶十指交握妳偎我、我護妳的甜蜜模樣,讓陳浩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

是的,陳浩羨慕他們,羨慕他們揮霍不盡的青春,更羨慕他們之間那種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露水情意──他們可以輕易地一個轉身背靠背,然後瀟灑地擺擺手離去,眼下的愛與承諾都困不住他們躍動的心。

但是,陳浩更擔憂他們,他和玉鳳也曾經如此無憂,但他現在明白了,那其實是盤根錯節的開始。總有一天,眼前的男女會從他們交握的手上抽長出枝芽、探出根莖,然後永永遠遠地糾結纏繞在一塊兒,成為對方再也棄不掉的人生負債。

陳浩帶著憂懼的目光向眼前的情侶點頭示意,年輕男女不明所以地回了個憨笑,轉頭便要離開。陳浩見狀,著急地再次朝他們點頭示意,情侶仍舊不懂陳浩的意思,還好兒子阿偉機靈地高舉胸前的捐獻箱示意,適時化解陳浩的窘境。

「這也要錢?」年輕女子驚呼。

阿偉原本高舉的捐獻箱被年輕女子這麼一喝,瞬間矮了半截,彷彿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心虛地低下頭,左腳蹭右腳地不斷踢磨柏油路面。使得原本就不怎麼扎實的鞋帶一點一點地鬆脫。

陳浩父子倆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尷尬地與來自都市的情侶在馬路上僵峙。

總在面對這樣的窘境,陳浩特別想念以往在銀行上班的日子。一種現在陳浩回想起來,還會渾身顫慄的病態想念。

陳浩天生畏寒,近二十年的冷氣房生涯,竟蝕得他手腳筋骨、脊椎尾端早衰退化日日痠疼,嚴重時甚至像有幾條小蛇在噬他的骨。後來,陳浩索性每天一到辦公室便直接躲進廁所,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事先在家裡裁好大小剛好的一疊辣椒貼布,一片接著一片地撕開,滿漲著委屈在手腳關節和尾椎處設下慢火煨燒的路障,好抵禦辦公室那幾條寒死人的小蛇。

總在又寒又燥的上班時光裡,陳浩不只一次幻想自己或許比較適合當個烈日下揮汗的勞動工人。額頭上,汗水挾著陽光,流水一般粼粼耀閃的感覺一定很不錯。

只不過陳浩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真有這麼一天,必須頂著烈日,裝扮成可笑的土地公模樣,在刈香隊伍裡販賣祈福圈餅,甚至尷尬地等待眼前的年輕女子隨便掏一點香油錢扔進阿偉高舉的箱子裡。

陳浩不明白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工作了近二十年日日門庭若市的銀行,為何會在一夕之間關門大吉?此刻,陳浩唯一清楚的是自己已被嚴峻的社會現實給淘洗出來,現在他是無用的渣滓,比近日電視新聞裡日日出現,一律精神萎靡面容憔悴的遊民身影,更像渣滓。

穿著神的服飾四處行騙的無恥渣滓。

土地公低下頭,不敢正視年輕女子不可置信的眼睛。

就在陳浩不知所措,猶豫該如何面對女子時,年輕女子為了怕被後頭的「蜈蚣陣」撞上,飛快地從皮包裡翻東掏西,撈出一枚十元硬幣,扔進阿偉手中的捐獻箱,隨後便拉著男友,迅速消失在人海裡。

望著情侶遠去的背影,陳浩這才重重地鬆了口氣。但隨即他一陣怔愣,我不是個神嗎?應該是我施捨給苦難的子民才對啊,怎麼現在全反過來了?

一旁的兒子阿偉受了委屈似的低垂著頭,細小的胳膊緊緊抱著過大的捐獻箱,雙腳不停地磨蹭已然脫落的鞋帶。

陳浩嘆口氣,蹲下身將兒子鬆脫的鞋帶緊緊繫牢,並用手掌為阿偉抹去額頭上的汗珠。

看著未滿八歲的阿偉,滿頭滿臉的汗水髮絲,陳浩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相較於兒子阿偉,陳浩至少還有一頂土地公面罩,可為內裡的猥瑣與不堪,華麗又不失莊嚴地修飾一番。然而,暴露在陽光下的兒子,卻得泛著疲累的心虛,一個人負擔兩人份的尊嚴。

「累不累?」陳浩細細地替兒子將歪斜的肚兜挪正。

阿偉抿嘴搖頭。

唉,要不是玉鳳病了,阿偉也不用代他母親頂著烈日,抱著捐獻箱跟著自己,幹這苦差事。陳浩試著將內疚分一點給妻子。

「回去的時候,我們用這裡的錢買冰淇淋好不好?」陳浩指著捐獻箱說。

阿偉緊緊抱著捐獻箱,猛力點頭,兩根沖天炮隨著腦袋不住前後搖晃。

「還記得出發前爸爸告訴你什麼嗎?」陳浩問。

「要緊緊跟著爸爸,不可以跟丟。」

「還有呢?」

「要像個男子漢,不可以哭鬧。」

「乖。」陳浩撫了撫阿偉的頭。

在進入刈香陣頭之前,陳浩又用手掌為阿偉抹去臉上的汗珠。

暫停。就是這個動作。

相較於另一個橫死街頭的陳浩,此刻正在替兒子抺汗的陳浩算是幸福的。陳浩永遠不會知道這座島上還有第二個叫陳浩的男人(暫且稱呼他陳浩二),長年失業又身染重病,待好不容易籌到一筆小錢,準備到醫院就診時,不料一出門便遇見搶匪,落得最後胃出血橫死在半路上。

橫死街頭的陳浩二眼神空洞,一名警察伸出手將他眼中的無情世界永遠抺去。


──未完待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啟程遠行 的頭像
    啟程遠行

    啟程遠行

    啟程遠行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