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老人第一次返回大陸老家,那時他的大陸兒子四十來歲,一聽分離了四十多年的父親要回來,整日熱淚盈眶買雞、鴨、魚、肉、豬肘子,儲備了滿滿的菜色,準備和父親吃團圓飯。

四十年前老人離家時,當時兒子才三歲,離家前,他在三歲兒子的臉上用舌頭舔了一口,這一舔,不僅把兒子苦中帶甜的滋味給牢牢記下了,兒子也把他父親的不捨給記住了。後來沒爹沒娘也沒人理的兒子,一邊思念著父親,一邊到田裡挖土把自己給餵大。

老人回到老家那天晚上,兒子讓媳婦兒把家裡最體面的菜肉,全給他爹做上了;燻鵝、烤鴨、煎魚、紅燒豬肘,還有帶點辣子的炒雞,零零雜雜一共二十來道飯菜。

「爹,您一離開就是四十年,現在吃了飯,一家才算圓滿了。」兒子含著淚說。

面對一長溜黑糊糊看不清菜色的長桌,老人只好就著月光,黑燈瞎火這裡撮一筷子,那裡挖一瓢湯匙。

老人第一口吃的是煎魚,魚皮都發臭了,而且全是土,老人的舌後根被震得吞也不是嘔也不是。老人趕緊夾了別的菜往嘴裡塞去,是紅燒豬肘,紅燒味是夠了,但腐爛發酸的味兒也嗆,從老人嘴的兩側臭酸到胃腸,又從腸胃酸到牙根上。

每吃上一口菜,老人的腸胃就絞痛一次,想吐又礙著這可是難得的團圓飯哪!

一頓飯下來,老人除了吃了滿嘴土之外,還吃進了一肚子的腐爛。

隔日,老人鬧肚子,在茅坑裡又拉又吐,差點沒在老家的茅廁裡翹毛。

茅坑裡,今天的屎壓著昨天的尿,昨天的尿又壓著前天大前天的屎和尿,老人每次一進茅廁就一陣噁,吐的比拉的還多。

拉完屎,老人對兒子說:

「兒啊,你這兒衛生不乾淨,連冰箱也沒有,食物都壞了還讓俺往嘴裡送,俺不能再待啦,再住下去,就非得死在這兒!」

「這個……這個……」兒子眼睛鼓凸鼓凸地直冒汗。

老人當晚就走了,這一走又是十五年。

2005年,當八十二歲的老人再度回老家走親,迎接他的是已經六十出頭的老兒子了。

當老兒子一聽說爹要回家,腦袋裡立刻想起老父親上回對家裡環境的嫌棄,立刻將農田裡的事全都放下,交給了他的女人,到城裡辦事去了。

三天後,老兒子背上扛了一個中間破了個洞的大石頭,當他的身影出現在村口,村裡人立刻瞪大眼:

「啥玩意兒?」

「呵呵、呵呵。」老兒子呵呵直笑。

他將石頭給豎立在荒地裡。廣大的黃土荒地上,孤伶伶地立著一個座椅似的大瓷石。

老兒子辦妥這事之後,又咧著嘴,喜孜孜地到城裡去了。

五天後,老兒子又回來了,這回他的背上背著的是一個有菱有角四方的大鐵塊。
老兒子將鐵塊放在最醒眼的大院裡,讓每個進他家大門的客人,一眼就能看見太陽打在大鐵塊的刺眼光線來。

老父親回老家那天,一進門,眼睛就叫院子裡,矗立的那口大鐵塊的反射光給螫了一下。

「啥玩意兒?」老人說。

「爹,這是冰箱……」

八十二歲的老父親顫微微地拉開冰箱,一股魚肉腐爛的惡臭撲面而來。

「狗日的他奶奶、你他奶奶的狗日的!咋搞的?這是咋搞的!」

「這、這、這……」老兒子看著爹,連話也講不清了。

「這兒單位不供電,你弄個冰箱幹啥?弄來也就算了,還自作聰明把冰箱擺在太陽下,你是沒長腦袋還是從小腦袋就叫蟲給刨出來吃了?!冰箱放在太陽底下,不就成了個大悶爐?氣死俺了!俺咋會有個像你這樣的兒?」

看著這堆被悶壞的雞鴨魚肉,老人的舌頭都嘔得縮進喉嚨裡去,他又想起上一回發臭的飯菜來了,一想起這個,頭疼肚子也鬧疼。

「爹您咋咧?」

「俺肚子鬧疼。」

老兒子一聽,竟然樂了:

「爹,您鬧肚子疼鬧對了,咱家的茅坑現在可是全村最衛生乾淨的……」

「你他娘的,還不快領俺上茅廁。」他一手抱肚子,一手摀著屁股。

最後老人終於在他兒子的攙扶下,坐上了全村最乾淨也最衛生的馬桶上。

那是一個豎立在一片荒蕪的黃土上的馬桶,而且重點是──

沒有門。

老父親坐在馬桶上,四下望去,整村的人都來了,一層圍著一層,大人抱小孩,小羊騎老驢,可熱鬧了,就為了欣賞一眼村裡第一個坐上馬桶屙屎的英姿。

「狗日的馬桶!狗日的團圓飯!」老人氣得臉色發白。

老人想罵老兒子,一抬頭,卻看見老兒子駝著背提著一桶水,像個小廝,喜咧咧立在一旁,就等著父親拉完屎,幫他沖水。

老人眼睛一濕,嘴中泊泊湧出的六十年前兒子苦中帶甜的滋味。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啟程遠行 的頭像
    啟程遠行

    啟程遠行

    啟程遠行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