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父親的病寫特殊經驗,較戲劇性,但整個讀起來,場面處理頗有張力,藉由一首歌表達了時代的悲劇。
────周芬伶


圖/何小芬


    我的家鄉在大石莊,那裡的麻桿直又長,青棵豐收在羊隻的嘴,高粱地是窩窩頭的酒,我的家鄉釀有最純正的東北風……

 

 

是病,讓父親又再唱起那一首,攸關他這一輩子該結束在十八,或往八十邁進的人生關卡的家鄉小調。

夜裡,病重的父親從長達十六年的惡夢中驚醒,咬著牙撕裂地呼口號,僵硬的擺動身子急行軍,眼睛裡燒出滿是行刑前的恐懼。惡夢的父親,在現實的床眠上,扯著自己的衣角,驚恐的唱著那個他熟悉,而我卻從未抵達過的東北故鄉小調。如此一來,屋裡學不會走路的孩子,原本因病而苦痛的哭鬧著,聽見了父親的家鄉調子,竟能安息了孩子的病痛。

我在兩張病榻上,緊握著兩隻手,一隻是父親,一隻是孩子。

是病,此刻我的父親正面臨迄今無解的難題,一如我對孩子的抱歉,在這甚囂塵上混亂的時局,我誤判了情勢,讓孩子還沒學會呼吸之前,就必須面對病痛與死亡兩契選擇,同孩子的祖父,我的父親一樣。

不管外頭的喧鬧,是如何侵擾孩子與父親的病痛,父親惡夢的嘴裡激昂的歌聲,卻安眠了我們的情緒。孩子,這一輩子,你是我們一份子了,無關時間長短都無法改變血脈的事實,讓我同你說說關於你祖父,我父親的故事。



那年,父親十八。

父親是哼著歌,乘著船到小島的。

父親很清楚這趟來的目的,政府軍說,這一切的爆烈手段,都是為了讓他們來讀書的,他們預備到一座名為自由的小島上讀書。

那時,父親說,那艘船上,擠滿了五千多名的學生,全是山東境內一路跟著中央軍從濟南拉鋸到廣州,邊作戰邊在烽火旁求知識的孩子。學生人數龐雜,他們卻只備了一艘油輪讓學生撤退。上船那天,偌大的油輪,像蜂巢般讓成千的學生盤踞著,油輪的吃水線已經沒入海面幾呎,無法行駛。父親是最後一個上船的。父親和幾個就讀第二臨時中學的同學,在腰間綁著麻繩,一個拉一個地上船了。

孩子呼吸的聲息弱了,想是病痛稍微遠離。孩子抿著唇,像是把世界的新奇都吮入好奇的嘴,不停的抽動著。

記憶中,父親上船之後,混亂,不知讓誰的硬棍子悶哼敲了一記腦袋,立刻昏了。「暈了,丟下海去吧。」父親整個人昏是昏了,但是手腳卻醒著,惦念著無論如何也要上船,到島的另一頭讀書去,因此整個人既昏又醒地死命掛在船舷上。多虧了父親堅韌的意志力,否則現今我和孩子將隨著父親掉落海底,一起葬身於前來分食父親身軀的魚群體內了。

孩子,你似乎不以為然的緊閉著眼,伸展著因病而顯得畸零的四肢,向我抗議,你噘著嘴說:「但願一切不存在」。我睜開眼,面前是還在惡夢中遊歷的父親的臉。握著父親的手,我卻無法對父親說:「但願一切不存在。」不是因著病,而是因著他是我的父親,他努力的攀住性命,努力地讓之後的家族樹能在異地茁壯。

孩子,也許,我情願鬆手的,是你。但願一切都不存在,是的,但願一切沒有發生過,那是對你巨大的愧疚。

當我的父親在船上醒來時,船已經搖搖擺擺的預備靠岸了。有個學生指著父親說:「你命大,本來該丟你下船的,但是沒人扳得動你。船吃重不能開,好多人都被打下海去了。」為了讓船減輕重量,政府軍派人拿長竿,在上頭綁了刺刀,在甲板這頭見人就捅,好多人被捅下船,也有好幾個被打暈了。船上的學生見著有人被打昏,便合力將暈過去的學生扔下海裡,空間大些,他們也好舒服些,但他們哪知道父親的手在船上紮了根,命中注定到小島開花散葉。

油輪靠了岸,父親以為到了可以唸書的小島,哪知道他抵達的只不過是澎湖的港口。軍隊上校在暗夜,頒了一道密令,五千多名的學生是國家的生力軍,全體一律從軍,不願從軍的反抗者,視為暴動份子,一律投海。

父親在深夜,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讓奉命辦事的軍人裝進大麻袋裡。父親被塞進麻袋之後,許多像鵝蛋那麼大的石塊也砸進袋子,將父親砸出一個腦袋花。嗡!也敲響了父親身體的鐘。

那天海風很大,父親在黑暗中聽見浪濤打在岸上的聲響,寒冷的足以濺起一丈高的浪沫。與父親一同預備投海淹斃的暴動者,多達五、六十名。孩子,知道嗎,把人投進大海中的聲響其實不大,就連掙扎哀嚎的聲響也極小,因為很快就被海浪淹沒,倒是在等待極刑的時光中,麻袋裡發出的掙扎,遠比海浪更令人戰慄。一如你的出生。

父親在麻袋的黑暗裡,想起了爺爺,想起了盼望他回家的奶奶,也想起了家鄉那片恍亮的高粱田。

緩緩的,父親小聲的敲著身體的鐘,跟家鄉的一切告別:

 

我的家鄉在大石莊,那裡的麻桿直又長,青棵豐收在羊隻的嘴,高粱地是窩窩頭的酒,我的家鄉釀有最純正的東北風;春天是麥子的瓦片房,冬天是小米的暖棉襖,我的女人是孩子肥沃的土,麻辣的高粱,嗆人的喉,燒不滅的是離別的九月九……

 

父親的小調,是占風鐸,是掛在城牆警戒的風笛,篤篤的吹奏著低沈的悲歌,是開始,也是結束,提醒著聽者過往的記憶從此一筆勾消。

必須藉由風響才能哼唱的占風鐸,一口用來戒備提防的風鐘,因為恐懼,讓父親敲響了記憶的號角。

麻袋裡的父親唱著記憶,來到行刑軍官的面前。軍官聽見了父親的響鐘,表情顫動了一下。那一短暫的片段,是父親這輩子最漫長的一刻,他在黑暗中放棄掙扎,靜靜等待死亡從他的腳踝開始淹沒。

「打開!」

麻袋裡,露出父親因死亡逼近而顯露的蒼白恐懼。

軍官看著父親的臉,襯著月色,父親也抬頭仰望。

那夜,是父親離開家鄉之後,第一次仰望天空的星河。

星河上的星子,比起家鄉的星子,顯得更閃爍飄移。

父親看不清軍官的輪廓,但他聞見家鄉泥地裡抽長的高粱氣味,從軍官身上飄散開來。一張口,父親幾近本能的要叫出軍官的小名來。

「跟我來。」軍官說。

父親從麻袋裡出來,跟在軍官的後頭,穿過層層哀嚎的麻袋,越過月影的深沈,不發一語的走著。父親不知道軍官要帶他到哪裡去,他們就只是沿著海防一路走著,後面遠遠跟著一名小兵。父親聞見空氣裡不能言語的緊繃氣息。

父親跟著軍官,走進黑暗的浪聲之中,澎湃的浪濤在他們身上打出浪沫,父親低頭,看見自己正處在兒時家鄉泥地裡,抽長的金黃高粱海之中,而高粱海淹沒了父親與軍官兒時的身影,在他們身上打出震耳的浪濤聲。

兒時的軍官與兒時的父親,一前一後蹦跳地走在高粱海裡。

「我以後要當保安隊的隊長。」父親摘下高粱穗子,將穗子捏在手中把玩,高粱的穀香立刻在空氣中散播開來。

「我以後要當拉杆的土匪頭兒。」走在前頭的軍官回頭,笑嘻嘻的咬了一管高粱莖。

「我一定會拘捕你。」父親舉起手勢作勢逮捕。

「我可是土匪頭兒,縣裡腳力最快的馬匹都歸我,到時你可別反過來栽在我手裡。」軍官一個飛身,將父親撲倒在高粱地裡。「不過萬一真有那麼一天,你栽在我手裡,我會把你給放了。」

軍官突然放開父親,直起身子站了起來,揚揚手上的灰塵,繼續往高粱地裡去,直至軍官沒入高粱海裡,父親才警醒地爬了起來,跟著追上前去。

父親看不清軍官的背影,但他聞見家鄉泥地裡抽長的高粱氣味,從軍官四周飄散開來。一張口,父親本能的叫出軍官的小名。

那一夜,父親跟著兒時軍官的腳步,一路從十八,一直走到了八十。

從那之後,父親成了一方占風鐸,無風的時候,是座空,佛法是說:渾身似口掛虛空,不論東西南北風,一律為他說般若,叮叮咚咚叮叮咚。風起時,父親不斷敲著鐘,覆頌他這一生生死兩契的考驗。

夜裡,風停了,惡夢的父親聲息漸悄,父親回到夢裡說法去了,然而孩子的惡夢卻才要開始。我握著父親與孩子的手,不知下一陣風將從什麼方向吹來,而風裡還藏有什麼在等著我們?無法預測,不能鬆懈,我只能緊緊握著他們的手,各執一方。晨風從南面的門刮進屋內,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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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感言

十八年前,我陪著父親返鄉探親。

那年,父親六十五,我十五。

我們順著父親當年撤退來台的路回去,一路上父親傷寒不斷,最後大病一場,他倒在當年離家時只有兩歲而今卻已經五十多歲的大哥的炕上。大哥整日守著父親,希望父親能好轉起來。當父親好不容易從病榻上醒來,他對大哥說的第一句話卻是:「這趟路途太遙遠了,以後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見面,這一次,我們要好好的說再見。」

父親今年八十三歲了,他心心念念的還是返鄉那條路太過遙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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