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數十卷貼滿「國大斯達曼」的紀錄影帶前,我一卷又一卷的翻找、搜尋,並且不停的將影帶送進放影機,按下播放鍵,只為找出達曼最後留給我的訊息,同時也是祖靈在夢裡給他的揭示。



卷九

第一次見到老人達曼時,他就坐在檳榔樹搭建起的階梯前,靜靜等待伐俐,也等待啟程。

「國大斯達曼,可以嗎?我要拍嘍。」

靜默許久之後,老人達曼的臉,滿佈皺紋,出現在搖晃的鏡頭裡。

那一年,為了學術論文,我開始研究並記錄原住民老人晚年生活的景況,挾著相機、V8、錄音機,騎著機車,在山脈夾擠的部落間來回逡尋,展開一場原住民部落的探訪。

「嗯……」達曼下顎微傾,目光不自然的瞪視遠方,看得出鏡頭使他有些不自在。

「今天的達曼很不一樣,像獵豹一樣神氣。」我試著安撫老人的情緒。

達曼是隻徜徉山林的雲豹,雖然老邁,但身手仍然靈敏。

只是這隻雲豹的眼睛,已經老得翳上一層白霧,看不見了。

達曼側著耳朵,原本靦腆的神情,瞬間轉為嚴厲:「胡說!瑪達打音軋(祖靈)會生氣的。」

達曼的身影因為憤怒,而跑到鏡頭外去了。

我趕緊挪動鏡頭,調整焦距,讓達曼再次回到鏡頭中央。

達曼,曾經出草馘過日本將領的首級,也曾在山林裡,以一只番刀的力量,獵殺黑熊的英雄。達曼,一個仍過著原始布農生活,阿魯桑部落裡的布農獵人,如今卻因老邁,枯瘦腐朽的身材像凋零的老幹,讓人有種隨時都會倒下的錯覺。

沒有人知道達曼究竟多老了,彷彿阿魯桑部落建立之初,達曼就乘著第一道風來了,在凌擾的樹影裡,在漣漪的水塘裡,在每一吋土地的呼息裡,活著。

達曼用祖靈教他的方法,在植物靜靜倒掛的山林裡,用足印實踐祖靈的訓言。

「瑪達打音軋(祖靈)保佑!」達曼突然大喝。

頹朽的達曼挺直身軀,驕傲的向鏡頭展示腰間的番刀,以及肩上黝亮的槍枝。槍托上一砍又一砍深淺不一的刀痕,在陽光映照下,競相敘說自己的故事。



卷前

達曼會成為我的研究對象,純粹是一個意外。

遇見達曼,是個濕冷多霧的寒冬下午。那日,我揹著簡單的行囊,嘁嚓踩著積雪般的枯葉,蜿蜒著幾近荒蕪的山路小徑,朝位處中央山脈峽腰山谷上,終年潮濕多霧的阿魯桑部落前進。

霧氣裊裊的山林裡,我只顧著小心腳下滑溜的青苔,卻沒注意到自己已經錯過了阿魯桑部落的入口,待發現迷失方向時,我已不小心闖進了布農的古獵地。

越往裡走,霧氣越謎,它纏著我的腰,矇著我的眼,抵著我的嗓,押著我無聲地走進樹海迷宮。我只能隱約憑著微弱的動物直覺,順著看不見的小徑彎彎拐拐。路不向前延展,而是在我遲疑的步伐落定之後,它才如沼澤一般在我身後一小塊一小塊顯現出來。我幾乎要以為腳下的小徑不是人跡或動物踩踏出來的,而是迷霧佈陣出來的。

在密得透不進陽光的林子裡,步伐濃濁,漸漸的,原本靜默的霧氣掩飾不住內心焦躁,開始有了聲響,那是和我轟隆隆的腦子重疊的沉濁呼吸聲。不是走不走得出古獵場,那時,對於這片古老獵地,我只有一種感覺:霧是活的,這整座林子都有其靈魂,它們正以自然賦予的能力,拒絕外來者進入。

突然,迷濛中,我聽見有人興奮著嗓子:「伐俐,來了!」

蒸騰雲氣中,一雙不斷歧支分岔向外旋轉的箭矢刺穿雲霧,朝著我說不出話的喉頭而來。

那是達曼枯枝般的手。



卷三

為了記錄達曼的生活,我開始住在阿魯桑社──沒有經過達曼的同意。

我曾試著跟達曼溝通,說明我的來意,但達曼不是喝叱我,就是不理睬我,無視於我的存在。

最後,我自己找來一堆稻草梗,在達曼屋外鋪一張簡陋的小床,就這樣住了下來。

「國大斯達曼,今天也還是去嗎?」鏡頭裡,達曼黥面的臉,在終年透不進光亮的昏濛清晨,顯得格外懾人。

達曼的眼睛雖然看不見,但對阿魯桑的一切,卻再熟悉不過。

每天,阿魯桑部落才濛濛睡去,達曼便會從床上醒來,用手打一瓢屋前大缸內接盛的雨水,漱口、淨臉,一切都打理完之後,顢頇的揹起前一夜就已備緒、刺有百步蛇圖騰的獵袋,然後步履艱困的登上家門後方倚山而建,如今已腐朽崩塌的階梯──像第一次遇見達曼時那般,在氤氳不去的濃霧中,等待伐俐。

一直以為達曼口中的「伐俐」,是城市裡日夜牽掛不下的親人,否則達曼怎麼能在闃黑的暗夜,忍受幾近不聽使喚的身軀,日日攀上古獵場的入口。

每天每天,老人達曼彷彿只為了等待伐俐而活。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達曼等待的伐俐,是布農的日出,是象徵天神的太陽。然而為何要等待伐俐?達曼說,那是祖靈在夢裡給他的揭示。

等待的過程中,達曼竭盡所能的不發出聲響,達曼說,上山必須虔誠,太多超出自然的物事,是會惹祖靈與天神生氣的。

但達曼終究是老了,他粗大的喘息聲洩漏了他衰老的事實。

闃暗的角落,達曼呼呼的喘息,彷彿拍岸的時間潮汐,透過鏡頭一浪接著一浪不停的朝鏡頭外的我湧來。

此時,山林裡的時間以達曼無言的等待為座標,在發著螢光的景框右下角奔跑。

只是步伐一致的等待光陰,時不時讓我岔了神,渴望順著阿魯桑部落的階梯,逃離這座陌生的山林;而達曼便會利用此時躍出時間的景框,踱著俐索的步子,在山林裡蹭嗅尋找他的伐俐。



卷一

「不要跟了。」達曼的手一把遮住鏡頭。

「拍攝國大斯達曼的獵槍可以嗎?」

「布弩蘇?不行、不行,瑪達打音軋(祖靈)會不高興!」達曼用身體擋住了獵槍。

「山豬骨呢?」

「不行,瑪達打音軋(祖靈)會……」

「會高興吧?」我說。

「嗯?」達曼一臉疑惑。

「記錄下來,瑪達打音軋(祖靈)的孩子就可以永遠看見國大斯達曼!」

「胡說、胡說!瑪達打音軋(祖靈)會生氣!」

達曼大手一揮,匡噹一聲,鏡頭摔落地上,畫面終止。



卷六

忘了是來到阿魯桑的第幾天,一早醒來,我發現用稻草梗鋪就的簡陋床邊,突然多出了幾捆厚實的乾草,而原本已被收進行囊的攝影機,也被人拿了出來,端端正正的擺在一旁。

我知道,我和達曼之間,已經起了些微的變化。

架起攝影機,我又重新追尋起達曼的身影。

「國大斯達曼,伐俐真的會來嗎?」

景框中的達曼坐在霧氣濃郁的山坡上,抬頭看了我一眼,隨後從口袋裡掏出兩顆生檳榔,遞給我一顆,見我搖了搖頭,達曼便統統塞進自己的嘴裡。

「瑪達打音軋(祖靈)不會騙我的。」達曼雲豹般的眼,雖然無懼,卻不再銳利。

「可是……部落在山脈的西坳,從東方昇起的伐俐會被陡峭的山勢遮住,想看見日出根本就不可能……等看見時,也已接近正午了……」我喃喃。

「胡說!」

「國大斯……」我試著想緩和一些什麼,卻因不知該說什麼而作罷。

「……在我像嫩芽剛冒出突布斯(櫸木)的年紀,這裡每天都可以看到伐俐從兩座大山的腰部睡醒的模樣……」達曼抬頭望我,他的眼裡有一股迷濛煙霧般化不去的哀傷。

濃霧盤繞不去,達曼疲倦地歪坐在隆起的樹根上,枯瘦老手藤蔓似的緊緊旋握在膝,半垂著眼,在空曠無人的部落裡,在縹緲來去的雲霧中,與發著螢光的時間僵峙。

這一天,伐俐仍舊沒來。



卷二

「國大斯達曼,不知道能不能跟你家人聊聊……」

「家人?布弩蘇(獵槍)、瑪達打音軋(祖靈)、打富斯(小米酒)、烏柯烏柯(山谷),這裡看得到的一切,都是家人!」

沒有預警的,達曼伸起手,惡狠狠的將我手中的V8拍落。畫面終止前,我聽見遙遠的,從達曼的喉頭裡,傳來一陣巫語般低沈的布農語:「哈尼杜,馬庫安!哈尼杜,馬庫安!」

我完全聽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卷十

「伐俐來了!」

一片漆黑中,達曼瘖啞的嗓音,透過收錄孔傳送過來,一同傳遞過來的,還有達曼抑不住的興奮。

鏡頭右下方顯示的時間是凌晨二點四十六分。

望著一天比一天早起的時間,我越來越不相信達曼口中的伐俐是太陽。

記錄達曼的那些日子,我就住在阿魯桑部落,與達曼和他的大自然一同作息。

然而事實上,達曼越來越超出他的大自然。

是因為眼睛失去作用,使得達曼無法與自然同息?還是因為恐懼自己等不到祖靈在夢裡給他的揭示?沒有人知道。

「現在?現在才半夜啊!」我從床上翻坐起來。

「就是今天……伐俐終於要來了!」達曼的聲音,伴著屋後從山壁滲出的流水,滴滴答答的在闇夜中朝我推來搡去。

「可是……」我望向屋外。

除了此起彼落的蟲鳴,天色依舊是昨夜入睡前的模樣。

達曼沒有理會我的困惑,匆忙行過黝不見光的腸道簷廊,牆角的壁虎隨著達曼的腳步,「帝克、帝克」叫個不停。

邊揉著惺澀的眼,邊抓過身畔的V8,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然而再看見達曼時,他已經揹著獵槍,腰插一把彎刀,一身傳統布農服飾。

時間景框裡,達曼既黯沉又矍耀的眼神,刻意打直卻依舊佝僂的身軀,以及他背上那把槍管已然森鏽的獵槍,再再都讓我有一種時空錯置的焦躁感。

機器和老人各自平行走在自己的時間裡?

還是我手中這台滋滋運轉的機器正播放的其實是十年前老人達曼的舊記錄片?

屋內一角,水聲滴答,逕自走著自己的路。

「國大斯達曼,今天伐俐真的會來嗎?」今天和之前的每一天並沒有什麼不一樣。

「會!」達曼語氣堅定,「瑪達打音軋(祖靈)都告訴我了。」

隨後,不知是攝影的錯覺,還是屋外水氣折射的緣故,達曼的話才剛落下,達曼便從眼前發著光的景框中消失。

待我從V8後面探出頭來,想搜尋達曼的蹤影時,才發現原來達曼正繞著茅屋的四周踱轉,並在每個轉角短暫停下腳步,伸手拔起不知何時插在屋緣的小米穗。

達曼細細地將拔下的小米穗一一紮在腰後。

「為什麼要將小米穗紮在腰後……?」我不懂。

達曼沒有搭理我,紮完小米穗之後,便逕自朝後山古獵場的方向走去。

我提起腳步,緊跟在達曼身後。

鏡頭裡,小米穗在達曼身後窸窣晃搖,我有一種達曼正舞著節慶步子前進的錯覺。

不完全是錯覺,達曼今天的腳步確確實實比往常來得迅捷。

半個小時後,天開始濛濛亮了,先是一點紅色微光,從兩座交錯並列的山坳處發散過來,緊接著滿山如雨的霧靄都開始暈染澄橘的顏色。

奇怪,這個時間,太陽不是應該還在沉睡嗎?

「到了嗎?」在山徑上不知走了多久,我終於耐不住喘吁,一面小聲的喊喚達曼,一面趕忙擦拭攝影機霧濕的鏡頭。

沒想到達曼回答的是:「再往前就是布農的聖地,你到這裡就好。」

「可是我還沒見到伐俐。」鏡頭裡的達曼竟然沒有一絲倦態,彷彿旅程才剛要開始那樣精神奕奕。

達曼止住腳步,以一種難以捉摸的神情回望我,說:「瑪達打音軋只召喚我一個!」

「可是……」我還想再說些什麼,但是達曼舉起手,禁止我再說下去。

「這個,」達曼指了指我手上的時間機器,「裡面的布農……明天還會在嗎?」

我怔愣了好一會兒,不明白達曼為什麼這麼問,思緒在腦子裡轉了幾轉,沒來得及回答,達曼就揮揮手,彷彿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之後,達曼踩著雲豹無聲的步伐,一步一步朝山林透光的小徑遠去。

「……」就在達曼的身影完全隱匿在山林之前,他突然回過頭,朝我張闔著嘴,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國大斯達曼你說什麼?我聽不見!」我大喊。

但達曼沒有再開口,他只是揮揮腰上的番刀,然後舉著獵槍,快速的朝山坳的光點走去,沒有再回頭。

達曼腳步越來越快,身影在林木織錯的小徑上蜿蜒閃現,一個側身,達曼在轉入東面的高山樹林時突然隱沒消失了。

我怔怔的望著這一切,動也不動,怕一不注意,達曼的身影又會出現。

我就這麼立著,時間靜止的立著,只為固執的證明達曼口中的伐俐絕不是太陽。

那時,我的腦袋和手中的時間機器一樣,因著老人的消失而滋滋空轉,有那麼一瞬,我似乎是看見了達曼身後窸窣晃搖的小米穗,倒帶一般領著他舞著節慶的步子從林子裡退了出來。

退了出來的,還有年輕時的達曼,他獨自一人在山林裡用祖靈教他的方法,活著。活在凌擾的樹影裡,活在漣漪的水塘裡,活在每一吋土地的呼息裡。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覺得伐俐其實就是帶達曼來到阿魯桑部落的那一道風,現在它又回來把達曼帶走了。



卷後

為了搞清楚達曼臨走前,究竟對我說了些什麼,我反覆播放達曼進入山林前的帶子。然而不管怎麼放、怎麼聽,我就是不了解達曼的意思。就在我即將放棄時,卻赫然發現達曼進入山林之前,似乎將腰上的番刀遺落在山林的入口。

我立即返回阿魯桑找尋達曼遺失的番刀。

之後,我果真在達曼進入山林前,回頭對我說話的地方,找到了那把刀。

番刀上頭,還刻著嶄新的圖騰。

我尋訪了布農族其他部落的老人,請他們為我看看番刀上圖騰的意思。

老人說:「這把刀是要贈送給伐俐的。」

「要送給太陽?」我問。

「不是,是要送給一個背著攝影機的年輕人,他的名字叫伐俐。」

老人的話讓我全身一顫。

瞬間,一個念頭把我帶回最初的時光。

那是一座密不透光的林子,林子裡,我正走在布農族的古老獵地,我只有一種感覺,霧是活的,這整座林子都有其靈魂,它們正以自然賦予的能力,拒絕外來者進入。

突然,迷濛中,我聽見有人興奮著嗓子:「伐俐,來了!」

雲氣中,一支箭矢刺穿雲霧,朝我說不出話的喉頭而來。

那是後來的達曼,最初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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