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個水手。

我爸的漁船就停泊在基隆漁港附近,他開始當水手的那年,我們就搬到基隆附近的漁村。我們居住的漁村是一個很奇怪的地方,每天不是下著小雨就是飄著濛濛細雨,人看人不是瞇著眼睛就是乾脆閉著眼睛。在漁村生活,看不看的清楚其實不是很重要,照我爸的話說,一切都要靠想像,就像水手永遠看不見海底有什麼,所以在這裡的人總是想像灑下網就能抓到大魚,想像賺大錢,想像自己賺了錢有發達的一天。我爸說,「要不然漁村這種地方,誰住的下去。」

漁村的道路很多,也很雜,好像隨時都會迷路,但是想要在漁村迷路其實很難,因為不管走到哪裡,總是會有人指著你家的方向,告訴你,你的家不在這頭,而是在另外一頭,有時我就會納悶,大家不是都看不清楚嗎?

我爸是個很邋遢的人,經常不洗澡,卻很喜歡跟人聊天,我從沒看過這麼愛聊天的人,好像聊天能賺錢似的。在還沒當水手之前,他經常在住家附近的市場溜達,跟市場上賣魚貨、賣菜的老闆聊天,問今天的菜價、魚價,有時還免費幫忙叫賣做生意,有他在的攤位,生意都好的不得了。回家的時候,他手上都會帶兩把青菜蘿蔔或者蛤蜊海鮮什麼的回家。我爸說,那是他一天跟人講話下來的工錢,而且重點是,他喜歡市場,因為在市場裡,魚的腥味和大家的汗臭味會讓大家聞不出他身上沒洗澡的味道,讓他很自在。

有時我爸爸也自己批貨回來賣,他有時候賣手錶,有時候賣金針鮑魚,通常生意都會非常好,照我爸的話說,做生意,只要賣得比別人便宜,管他賣什麼,一樣會賺錢。

但是後來我爸的貨被人沒收了,好像就是因為賣的太便宜的緣故,還因此到警局裡關了好幾天,被關出來時,我只覺得我爸身上的味道更重了,好像除了汗臭味之外,還多了尿酸味,真不知道他在警局裡到底是用什麼水洗澡的。

我爸從警局回到家的那天,我問他,「爸,接下來你要賣什麼?」我爸瞪了我一眼,說:「賣個屁,東西都被拿走了,沒得賣了。」那天我爸喝了很多酒,以前我爸也喝酒,每次一喝酒他就會誇獎自己很會講話,他覺得他這麼會講話,應該當總統才對,但是他又說笨蛋才當總統,因為當總統就不能隨便亂說話騙人,那樣他會很累。但是那天我爸沒有再誇獎自己很會講話,他只是不停的罵我媽,每次只要心情不好,他就會罵我媽出氣。我從沒見過我媽,所以我爸罵我媽的時候,我也沒什麼感覺,我只希望我爸罵完之後,趕快洗個澡,要不然他每次睡在我旁邊的時候,我都得被他身上的臭味嗆昏好幾次。

但是後來我才發現,我爸不在家的時候,家裡還是一樣臭,所以到後來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我爸身上的問題,還是家裡的問題,把我爸給搞成很刺鼻難聞的味道。

後來我爸當上水手之後,就更不洗澡了,因為他說出海捕魚的時候,海風會把身上的氣味帶走,剛好符合他要的。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樣子很得意,好像他是為了不想洗澡才去當水手,而不是為了捕魚才去的。

我爸是個說到做到的人,我五歲的時候,他說:「妹仔,明天阿爸要去做生意,是個生意人了。」隔天他就真的擺起攤位,賣起東西來。我剛上小學的時候,他說:「妹仔,阿爸決定要去做水手,賺大錢。」隔天他就真的上了船,一出海就是好幾天沒回來。後來我小學一年級都還沒讀完,他又說:「妹仔,這裡不能住人了,得搬家。」隔天我爸什麼東西都沒帶,就連夜帶著我從靠山邊的破爛房子,搬到基隆附近的漁村。

我原本以為搬家的時候應該會很熱鬧,會有很多人來幫我們搬家,要不然就是會有很多人來看我們搬家,但是誰知道我爸搬家的時間竟然在三更半夜,而且連我上學的書包都沒帶,就這樣隨隨便便搬到新家去了。

不過所謂的搬家,好像也就只是從一間破爛房子,搬到另一間用鐵皮搭蓋,一樣破爛的房子裡而已。

我曾經問我爸,為什麼要做水手,我爸說,待在台灣這種四面環海的地方,不做水手難道上山獵犀牛嗎?我覺得我爸講得很有道理,只不過我爸這個水手好像跟別的水手很不一樣,他總是在家裡等電話,電話一來,才會出海捕魚,要是沒有電話,他就只會整天在家裡翹著二郎腿,一邊喝酒一邊盯著電話。我爸和別的水手最不一樣的一點是人家發船,通常都是天濛濛亮的時候,然後天黑之前回來,但是我爸卻是在半夜出海,天濛濛亮的時候才回來。

我爸在家裡的時間比出海捕魚的時間多很多,要是問他:「爸,今天不捕魚嗎?」他就會告訴你:「怎麼可能,水手是不能休息的。」再問他:「今天要捕什麼魚?」我爸就會回答:「嘿嘿,你爸什麼魚都捕,只要是夠大尾能賺大錢的都行。」

老實說我不太在意我爸在家的時間比較長,還是出海捕魚的時間久,我只知道自從搬到基隆附近的漁村後,每天上學我都得穿雨衣雨鞋,在那之前,我本來是穿粉紅色淑女鞋上學的,後來改穿黃色雨鞋,我的腳就變的跟我爸一樣臭,不管我怎麼洗,腳還是很臭。後來我有些明白,人要變臭,有時也是逼不得已的,像我爸。

每次我爸出海回來,都會捕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回來,大部分都是一些犀牛角,要不然就是鹿茸或者熊掌什麼的,或者是一些乾貨,只有少部分是鮮魚貨。那時我才知道,我爸說,不做水手難道上山去獵犀牛是什麼意思,原來犀牛是要在海上獵捕的。

我小學二年級時,有一次上課,老師正在說明近海捕魚與遠洋作業所捕獲的魚類差別,我很得意的舉手,把我爸在海上捕到的獵物告訴老師,結果被老師痛打一頓。後來放學回家的路上,我越想越不服氣,跑到我爸跟前跟他抱怨,我爸舉起手,好像要打我,我縮起頭,等著他一拳揍下來,結果他只是摸了一下我的頭,神氣的對我說,妳老師懂個屁,以後不用去上課了。後來我就真的沒去上課了。

沒去上課後,我就在家裡閒晃,我發現我們家很黑,就算是大白天,家裡還是很黑,而且很濕,好像隨時都有什麼東西要從地上牆上長出來。我爸的房間,是用幾塊保利龍板隔起來的,房間底堆滿了他從海上捕獲的貨物,味道很嗆鼻,但是房間裡卻沒有窗戶,所以我對於爸爸的房間沒什麼探險的慾望,只有一次我肚子餓了,我才到他的房間找一點吃的。我爸經常跟我說,他房間裡的貨物都很昂貴,可以賣很多錢,要我不要靠近,但是那次我不知偷吃了什麼,被我爸發現,被我爸甩了一巴掌,他說那些東西都是假的,都是毒,能吃嗎?

待在家裡太危險,後來我開始在漁村閒晃。漁村的道路雖然看起來很密也很多,但是真正離開漁村的道路其實只有一條,而我家就正好臨著那條馬路,其他的路,不是被漁網或廢棄魚具船板佔滿,就是死巷子。所以居住在漁村的人,要想離開漁村,都得經過我家門口,我經常在那條馬路上等著看我爸離開。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經常會被夜晚駛過家門口的機車引擎聲給吵醒,其實不止引擎聲,就連從海邊灌進家門的海風,也會把我嚇得不敢睡覺,可能是家裡藏了太多奇奇怪怪的動物屍體,有時一睜開眼睛,或爬起床上廁所,就會莫名其妙的看見不知是鹿還是熊,正在用一種很奇怪的表情看我。住在這麼陰森森的房子裡,讓我覺得有一天我爸一定會逃離漁村,每次這麼一想,我就會爬起來,站在外頭的馬路上,想知道我爸逃離漁村時的背影是怎樣的模樣。

在等的過程裡,我會看見曬在馬路上忘了收回去的漁網,隨著遠處狗吠,有一搭沒一搭的晃蕩,在黑暗中,好像是一隻大海怪。漁網真是個奇怪的東西,破洞這麼多卻還能捕到魚,而且更怪的是,它的破的洞明明就很多,為什麼有時候還得補漁網,「補」的意義到底在哪裡呢?照我爸的話說,破洞越大,捕的魚越大尾,所以我爸捕魚從不用漁網,他說這樣他捕到的就會是整座海洋。

我想我爸真的很愛海洋,所以我從沒有等到過我爸溜走的背影,我等到的都是我爸從外面帶女人回來,而且是喝得醉醺醺的正臉。我爸每次帶回來的女人都不一樣,有時他會捏著我的臉,跟我說:「妹仔,叫姊姊。」我拿開我爸的手,看了一下明明年紀就已經很大的女人,然後很困擾的叫了一聲:「姊姊!」有時候我也叫女人「阿姨」,但一樣讓我很困擾,因為被我叫「阿姨」的女人,年紀明明就很年輕,後來我才知道,對於那些女人,稱呼原來是跟年齡成反比,年紀老的就叫姊姊,年紀很小的就叫阿姨。

我從來沒有跟我爸一起出海捕魚過,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我跟我爸在一起的日子會很短,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跟我爸說,「爸,我也想出海捕魚。」我爸那時正在幫我綁頭髮,聽到我說的話,就用梳子敲我的頭,「把你理光頭好不好?」,我說不要,難看死了,我爸就說:「那就對了,做這行有做這行的規矩,女孩子不能上船,要是上船,肯定會倒大楣。」

我不知道後來是不是因為我偷偷跑上船,讓我爸倒了大楣,我只知道沒隔多久,我爸跟我說,「我要到很遠的地方捕魚。」「什麼時候回來?」我爸說,「要捕很大的魚,要出海很久,你不用等我的門了,自己要好好照顧自己。」

從那之後,我爸這個水手就再也沒從海上回來過了,我爸走的時候,依然是在三更半夜時走的。後來我在漁村裡慢慢長大,我有時在自己的家裡窩著,有時會在漁村裡這裡晃晃那裡看看,漁村裡的人看見我時,還是會指著我住的方向,告訴我我住的地方是在另外一頭。然後我覺得時間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在我還很年輕的時候,小朋友喊我阿姨,後來變老了之後,小朋友就改口叫我姊姊了。我覺得我好像變成一張佈滿破洞的漁網一樣,只能待在漁村,哪裡也去不了,而且還是一張越破越大洞的網。照我爸的話說,我應該要擁有全世界才對,但是我卻什麼都捕不到。沒有人來找我的時候,我會望著那條通往外頭世界的馬路,覺得很困惑,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一條路,我卻怎麼也走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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