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紅的烈日下,一旁待命的機械怪手,張著鷹似的黑爪,突兀地懸在撒力頭上。撒力站在家門口,雙手使勁扶著歪斜的茅屋,兩顆黑得看不見瞳的眼珠子不時瞟向懸吊在頭頂的利爪。

汗水自撒力的額頭,一路流到腋下、腰眼、褲管,最後在地面上匯集成一潭小水窪。每一滴汗,都帶走撒力腦袋裡的一些東西,撒力瞥了一眼地上的小水窪,他看到水鏡上投射出藍天白雲,以及自己腦袋空空、發黃的臉。

「第一次舉牌警告,所有人馬上撤離,否則不排除動用武力。」前頭,傳來擴音器粗裂的警告聲。

突然,沒任何預警,伸懶腰似的,怪手懨懨地打了個哈欠,發出骨骼舒展的嘎嘎聲響。

撒力不自覺地一顫,一滴該死的尿,混雜著潺潺流淌的汗水,沿著大腿內側暖呼呼地滲漏下來。



「死去的祖靈一定得葬在族人的床板下,知道為什麼嗎?」嘎扣戈(祖父)問。

小撒力搖搖頭。

「那是為了方便祖靈以最短的距離穿越夢境,預兆族人吉凶禍福。」嘎扣戈說。

「嘎扣戈,那你都夢到了些什麼?」小撒力問。

老人慈愛地撫撫小孩的頭,目光眺向遠方,然後悠悠地說:夢見希力克鳥朝東方飛去,那是不宜上山打獵的預兆;夢見聖山林木旺盛,那是獵人豐收的吉兆……

「嘎扣戈,那我以後也要做很多很多的夢。」

這時,無知的小撒力還辨不清,夢與幻想之間的差別。

「你會的,嘎扣戈會天天來到你的夢中,告訴你嘎扣戈所知道的每一件事。」

「真的!」

「真的。」

那時,天真的小撒力還不知道,自己長大以後居然會成為一個夜夜無夢的人。



一個禮拜前,撒力從族人口中聽到一則長了翅膀似的飛了幾百里的傳言:只要是阿美族人都有資格到後山的發哩椏拉烏圈地。

一聽到有地可圈,撒力立刻雙眼發亮,當天便從淌著口水午睡的工頭褲袋裡拿了點錢,再找來一輛那個扁鼻薄唇蝙蝠似的,老欺負他膚色黑的那個渾人(撒力怎麼也叫不出他的名字)的野狼機車,翻越中央山脈溪水谷坑,顛顛簸簸地跌到這裡。

一到了這兒,撒力便被眼前的景象給嚇得倒抽一口涼氣。

林地上,歪歪扭扭長滿撒力這輩子見過最有想像力的作物,骷髏瓜果、肋骨高梁、脛骨甘蔗、碎骨小米粒……,一堆又一堆的死人骨頭,它們或者循規蹈矩的靜靜仰躺著、或者齜牙咧嘴的七倒九拐十三叉……,但一律為它們的農場主人掙了一塊地。

「平安!」一名滿臉蚯蚓、叼著菸管的老人,從簡陋的阿斯拉(茅屋)裡冒出雙臂,歡迎撒力。

「那個頭頭頭……?」

「祖靈,哈哈,是我的祖靈,」老人神情得意地指著地上一顆裂成兩半的骷髏瓜果,又比比自己,「我的地!」吞吐一口菸圈。

「祖靈頭?」

「祖靈保護,圈地、圈地!」老人拔起地上一根脛骨甘蔗,指天劃地向撒力示意。

「嘎?要用這個才能圈地?」撒力東拼西湊了老半天,總算弄懂老人的意思,但隨後又搞混了,「不是說只要能來這裡,就有地能圈……」

「開笑話,不行不行,一定要這個……」老人抓起一把碎骨小米粒,驕傲的向撒力展示。

老人引以為傲的祖靈,讓撒力向後退了一大步,撒力總覺得那些死人骨頭怎麼看,都伴著一種陰森的噁心。

「這哪兒弄來的……」撒力顫巍巍,啞著嗓子問

「什麼哪弄來的!八道胡說,祖靈一直和我們存在!」老人氣得臉上的蚯蚓一蹶一蹶的四處蠕動。「怎麼,你……沒帶祖靈一起來?去去去,快回家,到床底下挖去,就會看到!」

老人朝撒力臉上啐了口菸,然後儀式般地將手裡的碎骨往天空一灑,並且意味深長的對著陽光底下耀耀閃閃的漫天碎骨星星,大喝:「往天上飛的、朝地下掉的,都是我們的祖靈。」

撒力仰臉,伸手迎向碎骨,但陽光刺眼什麼也看不清,一陣耀閃閃的暈眩之後,一粒曾貴為頭目門牙的碎骨小米粒打中撒力迷濛的鼻頭。

「要圈地,就把你的祖靈,床底下挖出來。」老人丟給撒力一把十字鍬。

「床底下?祖靈?」撒力手握十字鍬,愣瞪著遍地的死人骨頭,「祖靈會躲在床底下?」



關於床底下的祖靈,關於嘎扣戈說過的夢境預兆,撒力完全不記得了,現在撒力滿腦子都是方才那個滿臉蚯蚓的老人所說的話:「往天上飛的、朝地下掉的,都是我們的祖靈。」

往天上飛的?撒力困惑地騎著野狼,載著十字鍬,沿著發哩椏拉烏四周的山地部落繞來轉去。一路上,撒力仰著脖像隻蛙一樣,凸著眼對著一點都不像祖靈的藍天白雲死命瞧,卻什麼也看不到。

朝地下掉的?撒力洩氣地繞下山,發現山底下藏著一潭晶亮亮的湖水,他興奮地昂著脖像隻鵝一樣往湖面上瞧,湖水晃晃漾漾如一面拙劣的鏡子,鏡子裡除了一片不像祖靈的藍天白雲外,什麼都沒有。

往天上飛的?朝地下掉的?撒力仰臉瞧瞧天,又低頭探探地,然後在天與地之間來回咒罵(祖靈都死哪去了)、嗟嘆(都沒有人保佑阿美族人)。最後,撒力的目光吊在半山腰上星星點點,像金子一樣閃閃發亮的不明物上。撒力仔細一看,那哪是什麼金子,那是比金子還值錢,東一塊墳西一塊墓的亂葬崗。

最後,撒力突然意會過來,張臂大喝:「嘎!我的祖靈。天上飛的、掉地上的、半山腰葬的,都是我的祖靈。」

隔天,撒力便氣喘吁吁地背了一袋的祖靈,上山圈地。



「第二次舉牌警告,趕快離開,不要以身試法。」前頭的擴音器再度響起警告聲。

嘰拐──嘰拐──

機械怪手暖身似的,舞著黑壓壓的鍋鏟,在撒力頭上舞動著,撒力有一種即將連人帶屋給刨挖起來的錯覺。

一滴汗、兩滴汗……沿著撒力的背脊滾落。

撒力忍住胱門裡洶湧的躁動,儘量不讓第二滴尿再滲下來。但四處集結的汗水沿著屁股溝滲流到大腿內側,讓撒力尷尬的以為自己又不爭氣地滲了第三滴、第四滴尿。



「將祖靈屋葬,除了方便祖靈穿越夢境,預兆吉凶禍福外,另一個原因,是為了避免山林裡的動物偷吃祖靈的屍骸。」嘎扣戈說。

「那……如果祖靈被野獸吃了會怎樣?」小撒力天真的問。

「祖靈會變成野獸,從床底下跑走。」嘎扣戈說。

老人用手指了指白雲上的藍天,又比了比風動的樹梢,目光慈愛地看著小撒力,「如果祖靈被雲豹吃了,他將變成風中的精靈,跑得比射出的箭還快;如果祖靈被老鷹吃了,他將變成天空的太陽,看到比夢裡更遼闊的世界……」

「那……如果是被一頭笨熊吃了呢?」

嘎扣戈笑著說:「那祖靈將擁有比生前更豁達的勇氣。」



嘰拐──

「祖靈保佑!祖靈保佑!」

撒力趕蒼蠅般揮舞著一支大腿骨,並不時用手肘摩挲胸前鼓漲的秘密,好確定秘密沒有跑掉。

揮舞手中森白的大腿骨,撒力感覺自己揮動的是根權杖,一根擁有著什麼深不可測的力量的權杖──他壓根不知道那不過是一支漢人文弱女子的大腿骨。

但只有力量還不夠,撒力還需要一些可以兌換未來安穩的東西──胸口裡的秘密,一包從亂葬崗挖來的漢閩客大混血的碎骨小米粒,或許臨時還可以再圈個廚房或者廁所之類的,以備不時之需。撒力刻意預藏了一些在胸前。

嘰拐──

「祖靈保佑!祖靈保佑!」

每當頭頂鍋鏟惡作劇地嘎嘎一響,撒力便會反射性地振臂舉起大腿骨,口中喃喃唸上一兩句「祖靈保佑!祖靈保佑!」,彷彿那是唯一可以對抗邪靈的保命咒語。

抱著女人大腿骨的撒力,在驚嚇中學了會他遺忘已久的祈禱:「祖靈保佑!祖靈保佑!」



「有一種動物專啃祖靈的骨頭……」嘎扣戈說這故事時,撒力還只是個夜晚會不小心尿床的小撒力。

嘎扣戈說,這種動物不僅聰明而且力氣奇大,少有獵人射殺得了牠,就算獵到了,也無法帶走,因為這種動物瀕死前,會分泌一種黏稠的液體,將自己給牢牢地黏在洞穴裡。

「……這種動物像祖靈一樣,一定得死在自己的家。」嘎扣戈說。

那時和小撒力一起聽嘎扣戈說故事的,還有一隻個把月的小頭麥(黑熊)。

「那種專啃祖靈骨頭的動物就是……」嘎扣戈眼冒綠光。

小撒力顫著身緊緊抱著小頭麥像聽鬼故事一樣,聽嘎扣戈敘說族裡的傳奇。

「那種專啃祖靈骨頭的動物就是……就是……牠!」嘎扣戈突然指向小撒力懷裡的小頭麥。

小撒力被嘎扣戈駭人的眼神給嚇得哇哇嚎啕大哭,並且尿濕一褲襠,不明所以的小頭麥還溫馴地上前舔了舔小撒力的淚臉,黏呼呼的小舌頭搔得小撒力不知該笑還是繼續嚎哭。

「嘎扣戈,那我的床底下有沒有祖靈的骨頭?」後來小撒力將眼淚擦乾,大著膽子問。

「當然有,我們是這座山林裡擁有最多祖靈保佑的族人。」嘎扣戈說。



當嘎扣戈的話「我們是這座山林裡擁有最多祖靈的族人」還在小撒力耳邊迴盪時,撒力的烏瑪(父親)為了填飽肚子,決定攜家帶眷從部落遷到山下的城市去。

那年撒力十歲。

臨走前,小撒力問烏瑪:「烏瑪,我們床底下的祖靈呢?要不要一起帶走?」

撒力的烏瑪瞄了一眼嘎扣戈,然後在小撒力的耳畔戲謔地說:「當然要帶走,因為你的嘎扣戈就是我們的祖靈。」

小撒力搔搔頭似懂非懂,轉頭看看一旁收拾行李的嘎扣戈,他的臉色陰沉沒有說半句話。

從此,小撒力一家人永遠離開了部落。與此同時,小撒力一家也失去了祖靈,因為他們的床底下,不再有祖靈。

但是他們都知道,沒有祖靈只是暫時的,只要等到嘎扣戈老得停止呼吸,嘎扣戈就會成為守護新家的祖靈。

只是沒想到這一天那麼快就到了,隨著家人一塊搬到城市的嘎扣戈(祖父),頭一年便因水土不服,猝死在賃居的頂樓加蓋鐵皮屋裡。

水土不服和猝死只是大人們不願細究的簡單說法,不過事實的真相即使連最疼愛嘎扣戈的小撒力也搞不清楚。

那是一段很難描繪得清楚的奇異時光,搬到城市之後的嘎扣戈突然變成一個又聾又啞的老人。一早起床,嘎扣戈便靜靜地來到窗口,像個塑像一樣,望向什麼都沒有的窗外,而且一站就是一整天,從頭到尾沒說半句話。

「嘎扣戈~,嘎扣戈~」好幾次小撒力從後頭拉拉最疼愛他的嘎扣戈。

嘎扣戈只是低頭看一眼小撒力,臉上完全不帶任何表情,隨即便又轉過身去,恢復他既聾又啞的塑像形貌。

在嘎扣戈的最後時光,他越吃越少,也越來越少移動。雖然從沒見過他梳洗,但不知為何他卻給人一種越來越光潔的感覺,身上還隱隱散發著一種清香的味道。

那是小米的葉子被手指細細捻碎後的味道。

當嘎扣戈變成小撒力完全陌生的嘎扣戈之後的某一天晚上,嘎扣戈突然走到小撒力的床前。

黑暗中,一開始小撒力還辨不清來人究竟是嘎扣戈還是烏瑪,但很快的,他便知道來人是嘎扣戈,因為這個人身上擁有不存在於這個城市的味道──捻碎小米葉後所散發出來的清香味。

嘎扣戈輕輕地吻了小撒力的額頭,然後沒頭沒尾地說了句「把我葬在床底下」,便走了出去。

雖然只有一句話,但小撒力卻強烈地感覺到說這句話的嘎扣戈是興奮的。

隔天,嘎扣戈被發現雙手抱胸,平靜地躺在小撒力的床下,死了。

小撒力完全不知道嘎扣戈昨晚出去後,什麼時候又返回來的;或者昨晚嘎扣戈說完「把我葬在床底下」後,便直接將自己塞進小撒力的床底下,安安靜靜地陪小撒力度過生命中的最後一個夜晚。

「烏瑪,嘎扣戈說他要葬在我的床底下。」小撒力說。

「床底是水泥,不是土地!挖開來,嘎扣戈會從五樓掉下去的!」

「可是,嘎扣戈說我們阿美族……」

「記住!我們現在是平地人了。」

最後,烏瑪向四處兜售的陌生人買了一個靈骨塔,按照平地人的習俗,將嘎扣戈燒成灰,安置在一個巴掌大的陶甕裡。



從那時起,撒力一家,終於徹徹底底變成沒有祖靈的人。



林地上,錯落著百來間阿斯拉(茅屋)。

每間阿斯拉門口,都立著一個人,每個人頭頂上都有一台機械怪手。每台機械怪手都舞著黑壓壓的鍋鏟在阿斯拉上頭,張牙舞爪的揮動著。

「這是我們的家。」一個蒼老的聲音怒喝。

「這是我們的家。」然後,許許多多年輕的聲音跟著和。

「這是……我們……的……家。」最後,撒力忍著尿意細聲地跟著唸。

才不過一個禮拜前,撒力還只是個整天愁眉蹲在破爛的工寮,期盼工頭隨便分派點零工好填飽肚子的工人。那時撒力居住的家,不過比一間公廁多兩扎寬,裡頭除了一塊潮軟得不像話、邊緣還生出蕾絲般兩排豔麗菌菇的三合板床,和一條硬梆梆不知多久沒洗的棉被,此外,什麼都沒有。他從沒想過自己也會有這麼一天,親手建蓋一個屬於他自己的家。

這許多年來,撒力住過最像樣的家,大概要算動物園了。那時他隨四處打零工的烏瑪到動物園蓋房子,晚上就窩在洞穴裡,臨時鋪就的床鋪上。

那裡真大!撒力現在回想起來,還會不住地咂嘴讚嘆。

睡在動物園的頭一晚,工頭臨走前還訕笑地對撒力父子說,「你們好福氣,這兒可是全亞洲最大的動物園,能住在這兒,算你們運氣。」烏瑪一聽,氣得拾起地上的石頭,朝工頭頭上砸去。

動物園搬家那天,太陽和今天一樣,熱得讓人屁股冒煙,舊的園區裡擠滿圍觀的群眾,少年撒力也跑來湊熱鬧。遠遠的,少年撒力便聽見前頭什麼動物摻雜著憤怒和哀嚎的淒厲叫聲。他好奇的東撥西扯,像扒橘子皮那樣將擋在前頭的人身橘皮一片一片剝開。

「唷,想不到黑熊這迡龜毛,枉費花大錢幫牠蓋新厝!」一名遊客戲謔。

「不是啦,熊熊一定是捨不得這裡,牠不想搬家啦!」坐在父親肩上的小女孩奶聲奶氣的糾正父親。

吼!齜牙咧嘴的黑熊死也不肯進鐵籠。

不知為何,在旁人眼裡憤怒嚎叫的黑熊,少年撒力卻隱隱覺得牠在難過啜泣。最後,工作人員找來一條鐵鍊,拴住黑熊的脖子。鐵鍊被扯緊的那一瞬,少年撒力只覺得自己的脖子一緊。

突然,黑熊人立而起,嚇得圍觀的遊客驚聲連連。哪知黑熊人立而起之後,只是滑稽地將背脊靠在石壁上,開始撓癢磨蹭起來,逗得眾人哈哈大笑。

黑熊搔癢沒多久,少年撒力便鼻子一聳一聳地從窒悶的空氣裡,聞到一股腐敗的氣息。

「什麼味?臭死了!」陸續有遊客聞到臭味掩鼻走避。

少年撒力看清楚了,那怪味是從黑熊身後傳來的。隨著黑熊不斷扭腰磨蹭,牠的背居然流出一道又一道糖漿似的金黃黏液,黏液貼著石壁滑落到地面上,灘成一坨。

黑熊狀極衰弱地癱坐在黏液上。

「嘿唷──再使點勁兒,拉!」但沒人再拉得動黑熊了,因為牠的背脊、屁股已經被那糖漿一般的黏液給牢牢地釘死在石壁上了。

那一瞬,蛙凸著大眼的少年撒力腦中突然迸出一個熟悉的字詞,字詞像一頭困獸的熊在撒力腦袋裡衝來撞去,頭麥、頭麥、頭麥、頭麥……專啃祖靈骨頭的猛獸,像祖靈一樣,固執的非得死在自己的家不可。

少年撒力擠盡腦汁,想把這整件事透徹的想一遍,但是還來不及細想,你就聽到隔壁的小男孩以污衊竊笑的口吻說:

「熊熊尿尿了。」

那年,十七歲的少年撒力,臉色慘白,一個轉身,重重摑了小男孩一巴掌。



烏瑪死後,少年撒力望著父親腫脹墨紫的面容,以及床頭的陶甕發愣。那是烏瑪被四處兜售的陌生人訛詐,一次買了好幾個居然沒有靈骨塔位的陶甕。

難道要把烏瑪的骨灰罈永遠擺在床頭?

想著想著,少年撒力忽忽想起曾經有個如夢的夜晚,祖父嘎扣戈來到他的床前,興奮地對著自己說「把我葬在床底下」,然後便平靜地死在自己的床底下這件事。

少年撒力靈機一動,使盡吃奶的力氣把肥碩的烏瑪屍體抬下床來,然後掀開床板。

望著床板底下堅如金石的水泥,少年撒力癱坐在地上,許久一動也不動。

沒有預警地,許多年前,烏瑪說過的話在少年撒力耳邊如雷地響了起來:

「床底是水泥,不是土地!挖開來,嘎扣戈會從五樓掉下去的!」

「可是,嘎扣戈說我們阿美族……」

「記住!我們現在是平地人了。」

嘎扣戈和烏瑪死去頭幾年,撒力還會去看看他們,為他們拂拂陶罐上的灰塵,同他們說說話。

日子一久,撒力到那兒發獃的時間越來越長,慢慢的,撒力不再為他們拂去身上的灰塵,只是望著兩只孤單的陶甕發怔。

撒力始終無法想像,曾經像參天老樹的嘎扣戈,以及嗓音像雷的烏瑪,怎麼塞得進那麼小的罐子裡?



「第三次舉牌警告,三分鐘後,拆除工作強制執行!」始終看不見人影的擴音器下了最後通牒。

好想去上個廁所唷。撒力彆扭地夾緊大腿,雙手扶著不牢靠的阿斯拉,艱難地探出頭,奇怪的是居然沒半個人棄屋離去。

撒力瞥了眼頭頂上的鍋鏟,然後又撓了撓胸前鼓漲的秘密。

很顯然的,撒力手上的漢人女子大腿骨,和胸前那一包夾雜著漢閩客人大混血的碎骨小米粒,什麼作用都沒發揮。

撒力再再覺得自己被這些死人骨頭給騙了。

不久前,撒力還沉浸在從亂葬崗挖到白骨的興奮,「我有祖靈了、我有祖靈了!」一邊圈地,撒力還不忘像愛撫情人似的,用手背、手肘、手臂內側不惹人注意地輕輕摩娑胸口那包死人骨頭。

雖然那根本就不是阿美族人的祖靈。

嘰拐!怪手又朝他們逼近一些。

「這是我們的家、這是我們的家……」撒力聽到四周愈來愈激昂的喊叫聲。

突然,滿臉蚯蚓的老人被黑壓壓的鍋鏟給連人帶屋高高地刨了起來。

「這是……我們……的家的家的家……」一陣跳針之後,老人張著黑洞洞的癟嘴大聲呼救。

「救命啊!」

族人眼見對方如此強悍,迫不得已紛紛從阿斯拉裡逃了出來。

有那麼一瞬,撒力錯把跌坐在挖土機鍋鏟裡,逆著光不停呼救的蚯蚓老人看成祖父嘎扣戈了。

只是,嘎扣戈沒有蚯蚓老人那麼堅強,堅強到可以率領族人對抗看不見的敵人,嘎扣戈連自己的不肖兒子都管不動了。

只是,嘎扣戈也沒有蚯蚓老人那麼懦弱,懦弱到在眾人面前大聲呼救,他總是安安靜靜的,絕不會露出難看的嘴臉來。

遍地的阿斯拉,緊跟在蚯蚓老人之後,一個接著一個採香菇似的被怪手連根刨起。

這時,早已滿身大汗的撒力終於被這一陣陣突如其來的尖叫聲,嚇得忍不住將膀胱裡的尿液,連同身上的汗水快意地噴灑在這片曾經屬於阿美族人的土地上。

林地上,只剩下撒力一個人無力的癱坐在地上,尷尬的企圖用身體壓住濕漉漉的黃土地。

頭頂上的鍋鏟緩緩落了下來,圍在四周的群眾有人爆出笑聲,有人為撒力的英勇無畏炒起熱烈的掌聲。撒力抬眼望了望四周黑壓壓的人群,分不出是嘲笑還是鼓勵,他既羞且驚但又無比堅強地呼道:「亂說,亂說,我是打算將自己和家,永遠黏在一塊兒的祖靈頭麥。」



「撒力,你知道床底下的祖靈,有時也會哭泣嗎?」那是嘎扣戈的聲音。

小撒力點點頭,天真的說:「我要是像祖靈一樣,被關在地底失去自由,我也會哭泣。」

嘎扣戈點了點頭,又搖搖頭,意味深長的嘆了口氣。

「風的速度,夢的遼闊,想像的勇氣,那是每個阿美族人生前最大的願望,但是啊……」

嘎扣戈說,祖靈被山林裡的野獸吃了,就會變成野獸,從床底下溜走。屆時,祖靈將跑得比風還快,看得比夢更遙遠,比想像更有勇氣。

有那麼一瞬,小撒力似乎是從嘎扣戈眼裡,看見一隻張開翅膀便遮去半邊太陽的大鳥,盤旋在山林之上,驕傲地俯視著部落的一切。

「嘎扣戈我知道了,以後我一定把你的骨頭,從床底下偷偷挖出來,讓你變成空中翱翔的鷹,或者跑得比風還快的雲豹。」小撒力仰著頭,天真的向嘎扣戈保證。

嘎扣戈摸摸撒力的小腦袋,苦笑:「撒力啊,這就是祖靈哭泣的原因了。」

嘎扣戈說,族人明知道祖靈嚮往自由,為什麼不乾脆將死去的人葬在山裡,讓野獸吃了呢?那是因為族人就是因為太過自由,部落的土地才會一天一天的減少,不知不覺的消失。為了保住不斷流失的土地,庇佑還活著的族人,祖靈們寧願放棄風中的自由。

「可是、可是……」小撒力迷惘。

「撒力,記住嘎扣戈的話,一旦失去落腳的土地,阿美族人就會變成風中的麈土,一生不斷遷徙。」



嘰拐──

怪手的黑爪子,已經全面罩住撒力的腦袋。

一個緊張,撒力身上那包死人碎骨,順著他歪斜的身子掉落出來。就這樣,漢閩客人大混血的碎骨小米粒,乘著風,搖搖擺擺地滾落在曾是阿美族人的土地上,然後凌越阿美族人的祖靈白骨,風風動動地看著林地上即將落幕的土地抗爭事件。



當撒力最後一次去探望嘎扣戈、烏瑪陶甕,準備搬家到另一處工地時,他聽見嘎扣戈的聲音了。

「都是你把我葬在這兒,害小撒力和他的子子孫孫都成了沒有祖靈庇佑的人。我有好多話想要告訴小撒力,但他現在都聽不見了……」那是嘎扣戈怒斥烏瑪的聲音。

然而撒力只當是自己的錯覺,搖搖頭,呵然一笑就離開了。

望著撒力離去的背影,嘎扣戈落下淚來,他知道,他的小撒力再也不會回來了。嘎扣戈嗚咽,他永遠無法穿越撒力的夢境,告訴他關於前方荊棘道路的吉凶禍福了。

最後,嘎扣戈只能在風中,留下輕輕淡淡,原本該是穿越撒力夢境的預兆:「撒力,和他的子子孫孫,都將變成風中的麈土,一生不斷地流浪遷徙。」



幾年後,撒力在電視上看到如下的戲劇對話:

「如果祖靈被野獸吃了會怎樣?」假原住民小娃兒天真的問爺爺。

假原住民爺爺正色道:

「如果祖靈被雲豹吃了,他將變成風中的精靈,跑得比射出的箭還快。」

「如果祖靈被老鷹吃了,他將變成天空的太陽,看到比夢裡更遼闊的世界。」

「如果是被一頭笨熊吃了呢?」小娃兒問。

「那祖靈將擁有比生前更豁達的勇氣。」爺爺說。

撒力已經完完全全沒有印象了,許多年前,嘎扣戈也告訴過他一模一樣的話。

現在的撒力心心念念的完全是屋角那一麻袋的「天上飛的、地下掉的,都是我們的祖靈」的假祖靈骨頭。

望著那滿滿一麻袋的骨頭,撒力得意的笑了。

臨睡前,撒力一次又一次地輕輕摩娑胸口那包死人碎骨,像愛撫情人那樣,捨不得放開。

明天,撒力就要啟程去圈地了。

明天,撒力就要啟程去圈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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