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離家多年的母親,現在正安穩地平躺在冰冷的清洗台上。
這麼多年過去了,母親身上還是那股雜揉胭脂、菸酒和廉價香水的味道,她臉上暈糊的彩
妝,證明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仍信守那道不渝的信念。

扭開水龍頭,倒上些許洗髮精,我開始輕柔地搓揉母親斑雜的髮絲。溫熱的水流,弄糊了
母親臉上濃厚的彩妝,一種迷離、騷動肺葉的辛香隨著熱氣蒸騰,在空氣中氤氳開來。

順著水花,專屬於母親的味道被旋成一渦渦的漩流,滑進清洗台上的下水孔,穿越層層蜿
蜒的闃黑,無聲無息。

記憶裡,母親一直是美麗的,這或許和母親純熟的化妝技術有關。

小時候,母親經常換工作,但不管怎麼換,上班時間總在中午以後。

母親會在昏昧的午後醒來,慵懶地坐在化妝台前,在不見陽光的房間裡,扭開一盞檯燈,
將嫩白細緻的臉頰貼緊梳妝鏡,緩緩地從耳下的肌膚開始,一筆一筆地上色,抹平,推勻
。 然後,優雅地出門。

而我總在母親出門之後,爬上二樓,隔著鐵窗,引頸目送母親離去。那時,我還不知道目
送母親出門的,還有鄰居小金的爸爸、雅玲的外公,以及斜對角修皮鞋的福壽伯……。

豔陽下,足蹬高跟鞋、耳綴波浪環、頸間環繫絲巾、指間穿戴數枚耀眼螫人的戒指,迥異
於他人穿著的母親,就這樣昂首挺胸,從容地走出我們這條街。

2

我發覺母親手上的戒指都不見了。

母親不再穿戴浮華了嗎?檢視母親的雙手,我愕然發現曾經頎長纖細的指節,現在卻粗礪
不堪。我難以想像當年便是這雙粗礪的手引領我走進華麗世界的。

母親喜歡化妝,即便是剛沐浴後的母親,也是略施薄粉的嬌媚模樣。母親老說,化妝能給
女人另一張臉,帶來尊嚴也帶來希望的另一張臉。

我想起母親帶給我另一張臉的那個午後。

某次段考後,小金和雅玲突然沒來由地決定和我斷交。幾經追問,雅玲才含糊地說,都是
妳媽啦。

那時,我直覺地想到,這一定和母親太過漂亮有關。

回家後,我向母親哭訴事情原委,母親聽了之後逕笑不語。她一把將我抱上化妝台,在我
臉上撲粉彩繪,幫我畫上另一張臉。看著鏡子裡既陌生又熟悉的自己,我轉而破涕為笑。

之後,我便染上母親為我種下的毒癮。我開始趁母親不在時,潛進母親房裡,對著梳妝鏡
學母親化起妝來,然後我會換上彩衣、高跟鞋、再搭配各式耳環、項鍊,想像這是一場化
裝舞會。口紅、眉筆、腮紅、眼影,不停變化的顏色,讓我有暈眩的快感。我幻想自己是
美豔的母親,攫住所有人的目光。

3

扭亮檯燈,打開化妝箱,取出整套化妝用品,並在清洗台擺上化妝鏡,我希望能讓母親看
見她女兒為她化妝。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經常想像再次見到母親的景況,想像母親牽著我的手走過那條盈滿欣
羨目光的街、想像母親攬著我,輕擰我的臉頰,允諾我貪婪的心願、想像……

昨天夜裡,接獲醫院通知,我沒想過會是這樣的見面方式。

倒上母親最喜愛的玫瑰色調粉底,在她臉頰上,利用海綿粉撲來回推移,使粉底勻稱地覆
在母親臉上,尤其是鼻梁。

母親的鼻型漂亮,像畫室裡古希臘貴族的石膏塑像,而我的鼻型卻像個南國島民,這樣的
差異彷彿宣告我們母女是來自兩個不同的族裔譜系。

印象中,母親特別在意她的鼻梁,她會在化妝時,不厭其煩地抹粉擦飾,然後對鏡猜疑,
反覆審視思量,而最後母親總是搖頭,擦拭,重新再修繪。常常一整個下午,母親就端坐
在梳妝鏡前不斷重複這樣一個動作。

好幾次,母親幫我上妝,總在她費力幫我竄改鼻梁的族裔譜系時,我瞧見鏡子裡自己眼裡
的嘆息聲,然而從母親自信滿滿的眼裡,我聽見:化妝能給女人另一張臉,帶來尊嚴也帶
來希望的另一張臉。

母親究竟有沒有因為美麗而被看重,沒人知道。我只知道,每每下班回來的母親,總是毫
不隱瞞地在我面前,點著一支又一支的長菸,將自己隱在迷霧織成的簾幕後方,暗自吞吐
迷濛心事。透過迷離的眼,母親就這樣穿越層層的簾幕,眼神穿透我,望向不知名的遠方。

而現在,我正試圖利用化妝技術,修復母親歪斜崩壞的鼻梁,像母親當年為我做的那樣。

4

點支長菸,夾入母親指縫,煙霧緩緩盤桓上升。

我從化妝箱裡拿出一支與母親臉頰一樣寬圓的刷子,沾上些許咖啡色系的腮紅,從母親的
顴骨開始,由內向外擴刷。母親原本素白的臉,漸漸有了粉色。

母親是這樣幫我化妝的吧!

我還記得第一次為女兒上妝的情景。

一個窒悶的午後,女兒不明所以的啼哭,黏膩的情緒讓我聽見自己身上毛細孔微弱的喘息
聲。那時,我突然想起母親第一次為我化妝的情景,我被莫名的情感驅動,將女兒抱上化
妝台,開始沒來由地替女兒化起妝來。在眉筆腮紅唇膏眼影恣意揮灑之後,我見到自己童
年的笑容,在女兒幼 的童眸中漾開。

我想那時候,我一定是看見母親了,因為女兒抬起頭,奶聲奶氣地問我,為什麼發抖,是
不是冷,要不要抱抱。

我寬慰地將女兒攬到身旁,逗擰她的小臉,像母親那樣。

多年前的一個午後,母親將我攬到她身旁,輕擰我的臉頰說,她很快就會回來,要我乖乖
等她,她會買很多漂亮的髮飾給我。我說我不要髮飾,我要一整套的化妝品。母親聽了笑
燦了眼,答應我說沒問題之後便出門了。母親前腳才剛踏出家門,我就爬上二樓陽台鐵窗
目送母親離去。我看見母親頸上,那條藍白相間的絲帶在風中鼓盪,直到母親的背影轉出
巷弄,我才縮回身子,回到化妝台前,安靜地等待母親回來。

直到現在,我還會坐在母親的化妝台前發愣,像在等待多年前的一個諾言。

5

最後,我為母親撲上一層定妝密粉。

端凝上完妝的母親,這麼多年過去了,除了略顯疲態的神情之外,母親依舊是我熟悉的美
麗模樣,依舊足以揚起一整條街的蜚短流長。

母親離家後,那條藏不住秘密的巷子又回復些許平靜,只是關於母親的謠傳卻越來越多。
我不知道母親這些年究竟是怎麼過的,然而在我的印象裡,母親始終是離家時的模樣,化
著濃厚的彩妝、身著無袖洋裝、嘴角掛著遙遠的笑容。

端起鏡子,鏡中映照出與母親神似的自己,耳邊響起那個午後,不知是自己還是女兒的啜泣
,我不停地追趕前方的母親,後頭的女兒則跌跌絆絆地喊喚我。

再一次,我仔細端詳母親上妝後的模樣--這是允諾我貪婪心願的唇、這是躲藏在迷濛心事後
的眼、這是族裔血親勾連繁
錯的鼻、這是為母親帶來尊嚴和希望的另一張臉……

然後,我顫著手,抽出卸妝棉,從母親耳下的彩妝開始,然後是眉、眼、鼻、唇……我輕緩
地將母親臉上的彩妝盡數拭去。這麼多年過去了,為母親上妝,似乎只是執拗地想為母親,
將她臉上的彩妝給親自卸下,還原一個純粹的母親。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啟程遠行 的頭像
    啟程遠行

    啟程遠行

    啟程遠行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